人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迁徙至马来半岛,并建 立了大量聚落｡会馆作为海外华人社会的重要 组织机构,在历史上承担了宗教祭祀､丧葬礼 仪､司法调解､联谊等多重社会功能,具有与传 统宗祠相似的作用｡会馆的设立通常以族群为 基础,依据原乡的省籍､县市､姓氏或行业进行 区分;其建筑形式既承载了原乡的建筑“基因”, 又融合了当地的建筑元素,经过历史演变,逐渐 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建筑风格(图01)｡

图01马来半岛华人会馆建筑风格演变图谱

探讨马来半岛华人会馆建筑风格的形成与发展,不仅有助于揭示中国传统建筑文化在海 外的传播途径与演变机制,同时利于理解华人 社会在多元文化环境中的适应与创新｡尽管会 馆作为一类社会组织的历史与作用已广受学术 界关注[1-2] ,但目前针对其建筑风格演变的系统 性梳理仍然较为匮乏｡现有研究更多集中于华 人民居､宗庙等领域,未能充分覆盖会馆建筑的 风格演变[3-5] ｡

本文对17世纪至20世纪50年代修建于马来半岛的49处华人会馆建筑进行了系统分析, 通过深入研究其立面､布局和装饰等要素,归纳 出5种主要的建筑风格类型:原乡固有式､马来 折中式､殖民折中式､装饰艺术式､店屋式｡研 究还发现,每种风格的形成和演变背后,均受特 定的自然环境､社会背景､技术发展和建筑思潮 等因素的驱动和影响(表01)｡

表01马来半岛华人会馆建筑风格类型特征

1、会馆建筑——华人社会的重要支柱

1.1传统社会的治理中心

在19世纪中叶之前,马来半岛的华人会馆 是管理族群事务的核心机构｡在欧洲殖民者对 当地治理能力有限的情况下,他们通常任命德 高望重的华人担任“甲必丹”(Capitan,意为族 群首领),以调解华人群体内部的纠纷｡随着时 间推移,甲必丹逐渐掌握了族群的司法､宗教､丧 葬等多项事务,成为全面的领导者｡这种权力 通过类似宗祠的建筑(如马六甲的“青云亭”)得 以施行,这类建筑便是早期华人会馆的雏形[6] ｡ 尽管后来殖民政府建立了正式的治理体系并替 代了甲必丹的职能,但会馆依然在族群中承担 着重要的社会功能,继续发挥除政治､仲裁以外 的诸多作用｡

1.2原乡文化的传播中心

会馆不仅是马来半岛华人社会的重要组织机构,还是传播原乡文化的关键平台｡首先,会 馆是延续和传播中国传统宗教信仰的重要载 体｡许多会馆以寺庙的形式存在,如马六甲的 “青云亭”(华人会馆)､新加坡的“天福宫”(福建 会馆)､“粤海清庙”(潮州会馆),这些会馆即族 群的信仰中心｡此外,许多非会馆的寺庙也由 会馆进行管理｡其次,会馆还是推动华文教育 和文化活动的主要组织｡自19世纪上半叶起, 会馆便兴办私塾式传统学堂,20世纪初,随着现 代教育的普及,它们逐步转向西式学校,但始终 坚持以华文教育为核心[7] ｡

1.3华人聚落的“门面”

会馆建筑是华人族群认同与身份展示的核心物质载体｡其选址通常经过精心规划,往往 位于滨海､滨河区域或聚落的主干道上,以最大 程度提升建筑的可见性和社会影响力｡这类建筑以其宏伟和华丽的装饰吸引了大量目光,成 为华人族群展示经济实力和文化传承的象征｡ 尤其对南下的“新客华人”1 而言,这些具有象征 意义的建筑不仅是一种视觉上的震撼,更能激 发其强烈的归属感和族群认同｡

2、越洋移植——马来半岛华人会馆建筑风格的形成

“原乡固有式”是早期马来半岛华人会馆的 主要建筑风格,常见于 17世纪 10年代至 20世 纪10年代建造的会馆｡这些建筑以原乡宗祠或 寺庙为蓝本,吸收传统建筑工艺与材料,展现出 浓厚的原乡特色｡其出现主要原因有三:一是 华人移民带来了祖辈传承的建筑技术,尤其是 砖木结构和雕刻工艺,而当时西方先进技术尚 未在华人聚落普及;二是会馆主要用于宗教､祭 祖和丧葬,这些功能与中国宗庙的布局紧密相 连;三是会馆建筑的规模与装饰反映了族群的 经济实力,富裕族群通过建造宏大的建筑彰显 其地位｡

原乡固有式的会馆建筑可以分为两类:第 一类是明确针对某一具体宗祠或庙宇进行“复 制”,这种方法通常力求在形式和细节上尽可能 贴近原型;第二类则是基于原乡宗庙的整体布 局､构造､装饰和工艺进行系统性的“再现”｡

2.1对原乡建筑的“复制”

直接模仿的方法通常由较为强盛的族群采用｡这类会馆建筑往往规模较大､装饰华丽｡例如,马来西亚吉隆坡的陈氏书院(陈氏家族会 馆,1908年落成)主要仿照广州西关陈氏书院 (1894年落成)进行建造(图 02)｡在建筑立面 上,两者的构图和比例相似,但在装饰细节上存在微妙差异｡吉隆坡陈氏书院的山墙采用“大 幅水式”的锅耳形山墙,而广州陈氏书院则为人 字山墙｡此外,尽管吉隆坡陈氏书院占据了7间 店屋 2 的用地面积,其规模仍远小于广州西关陈 氏书院｡受此限制,吉隆坡陈氏书院的布局由 广州西关陈氏书院的“三路三进”缩减为“一路 二进”｡另一个典型案例是新加坡的凤山寺 (1913年落成),这座会馆以中国南安市诗山镇 的凤山寺3 为蓝本建造,所用材料也直接从中国 进口,进一步加强了模仿的精确性｡

图02吉隆坡陈氏书院与广州陈氏书院的对比

2.2对原乡建筑的“再现”

更多族群在系统性吸收原乡宗庙建筑的风格特征后,结合当地的用地条件及周边环境建 造会馆｡马来半岛的华人移民主要由广东和福 建两地族群构成,因此会馆的建筑风格往往反 映这两地的传统特色｡此外,在一些由两地族群 合作建立的会馆中,闽粤两种建筑风格相互融合, 形成独特的建筑样式｡总体而言,这三类“原乡 固有式”的建筑风格具有以下几点稳定的特征: 首先,遵循中国传统建筑的中轴对称原则;其 次,主要采用砖(石)木混合的基本结构形式｡

(1)岭南式——广东､客家人会馆｡岭南式 风格会馆通常采用中轴对称的布局,天井居中, 前院与侧廊相连,空间通透,以适应湿润的气 候｡结构上以砖木混合为主,屋顶多为硬山式, 整体轻巧灵活｡装饰上相对简洁,立面以灰塑 为主,木构件的雕刻朴素大方,强调简约和实 用｡材料方面多使用灰砖､灰瓦,色彩低调内 敛,呈现素雅的风格｡此外,屋脊上有丰富的釉 彩装饰,主题多为宗族历史､传说故事以及自然 元素,并有广府建筑独特的细截面石柱础｡

(2)福建式——福建人会馆｡相比之下,福 建式风格会馆多采用合院布局,天井位于两侧, 强调封闭性和保护性,适应多风的地理环境｡ 结构上更为厚重坚固,广泛使用石材基础和木 结构的粗梁,屋顶多为歇山顶,甚至是重檐歇山 顶｡装饰上则较为繁复华丽,立面充满彩绘､雕 刻和剪瓷雕,雕刻内容丰富且立体感强｡材料 方面,福建会馆大量使用红砖､红瓦,色彩鲜艳, 整体风格更加豪华庄重｡

(3)融合式——联合会馆｡此外,一些会建 筑的风格融合了岭南和福建的特色｡槟城的观 音亭(建于 1800年)就是闽粤两种风格融合的 典型代表,它是福建人与广东人合作建立的会 馆,是槟城华人社会的总机构,位于广福两帮聚 居区之间｡在布局上,槟城观音亭主要体现岭 南式特点｡建筑采用中轴对称布局,正殿居中, 以天井区分前后殿,具有岭南建筑的开放通透特征(图03a)｡然而,在结构上,观音亭屋顶为 闽南宗庙式的上翘式屋顶,木桁架厚重且附有 金漆､木雕(图03b)｡在装饰方面,槟城观音亭 展示了两地风格的装饰艺术｡立面横梁采用岭 南做法,屋顶装饰则采用了福建式的剪瓷雕和 彩绘(图03c､图03d)｡

图03槟城观音亭

3、在地演绎——马来半岛华人会馆建筑风格的发展

随着华人移民的定居和社会融入,早期的 “原乡固有式”建筑逐渐发生了转变,华人会馆 建筑风格在马来半岛呈现不同程度的本土化和 多元化｡这些演变反映了当地的自然环境､社 会需求以及西方殖民影响,形成丰富的折中与 创新风格｡

3.1马来折中式:借用“高跷”形式适应在地环境

从19世纪50年代起,一些华人会馆建筑开 始融入马来屋(Malayhouses)的元素｡马来屋 是当地原住民马来人 4 的传统民居形式,以木材 和竹子为主要建材,房屋建在高跷上,以增强通 风和防洪能力,住户通过户外楼梯进入居住空 间｡其屋顶通常采用木结构的陡坡人字顶,与 中国傣族民居有一定相似之处｡

华人会馆主要吸收了马来屋中的“高跷”形 式,以及通过楼梯连接高架楼面的特征｡这一 设计有效应对了马来半岛潮湿､多雨的气候,但 不同于传统马来屋的木质高跷,华人会馆更多 采用砖石柱子,或后来发展为更坚固的混凝土 框架结构,从而提高了建筑的适应性与耐久 性｡槟城五大家族的姓氏会馆和福德正神庙便 是这一设计的典型代表｡这批建筑由福建人于 1850—1919年所建,虽在布局和装饰上展现出 福建宗祠的典型特征,但其整个建筑却架设在 砖石砌筑的通透平台上,并通过楼梯进入楼面 (图04)｡同样的设计也出现在马六甲的学缘性 会馆“5 晨钟励志社”｡这座1928年建成的建筑 为满足教学需求,采用了混凝土框架结构,创造 出大跨度的教室空间｡其二层则模仿马来屋的 建造方法,呈现轻盈的马来民居坐落于敦实古 典主义建筑上的独特图景｡立面采用欧洲古典主义风格的砖石包裹,彰显庄重的视觉效果｡

图04槟城龙山堂邱公司的剖面图及生成逻辑

由此可见,华人会馆对当地风格的引入,更 多是出于经济实用性和气候适应性的考虑,而 非用作外在展示的主要元素｡但久而久之,也 造就了独特的建筑风格｡

3.2殖民折中式:借用近代形制促进功能转型

自19世纪起,殖民者带来的欧洲建筑形制 (包括形式与构造)在殖民地广泛涌现｡华人会 馆基于自身发展需求,对这些建筑形制进行了 选择性吸收,以满足功能拓展与形式创新｡

(1)借助近代建造技术,满足会馆对大空间 的需求｡早期会馆主要承担宗教和丧葬功能, 但随着族群规模扩大,许多会馆开始兴办面向 本族群的学校 6 ､医院等场所,这类新功能对建 筑空间的跨度和坚固性提出了更高要求｡从19 世纪开始,英国殖民者在马来半岛兴建了大量 的公共建筑,包括教堂､市政厅､医院和警局 等｡这些建筑采用当时最先进的建筑技术,特 别是在19至20世纪交接之际,钢筋混凝土技术 逐渐成熟并在当地得到广泛应用｡这种技术的 引入,使得大跨度空间和多层建筑得到普及｡

在引入砖拱､钢筋混凝土等结构体系的同时,华人也借鉴了殖民建筑的布局模式,即以一 个主要空间(往往是大厅)为中心,并向四周展 开,四周是走廊､储藏间等次要空间｡虽然这种 模式在整体上改变了原乡固有式会馆建筑“围 合”或“循序渐进”的特征,但却加入了天井,天 井分布在大厅中央或是两侧｡再者,会馆中的 神龛通常选择布置在大厅的末端,以此营造序 列感而非中心感｡此外,为了办学等功能的需要,会馆大厅被分割成一间间的课室,而在学校 独立设置 7 后,其隔断又被拆除(图05)｡

图05典型殖民折中式会馆平面

(2)借助西方古典样式,融汇中国传统符 号｡在19至20世纪之交,随着近代建造技术传 入马来半岛,欧洲的新古典主义风格与巴洛克 复兴风格也随之传播开来｡这一时期,巴洛克 复兴风格以其高度装饰性和戏剧性的建筑特 征,迎合了会馆建筑展示族群实力与财富的需 求｡其夸张的立面､精致的雕饰和恢宏的空间 布局,为会馆增添了象征性和庄严感｡华人则 在此基础上,巧妙地将中国传统的图腾等元素 融入巴洛克式的立面构图,形成独特的中西折 中风格的会馆建筑,如槟城的增龙会馆､太平的 福建会馆等｡

新古典主义风格带来的庄重与理性,刚好 契合华人总会这一级别的会馆需表达其权威象 征的需求｡而中国传统元素的融入则更加谨 慎,避免破坏古典主义的构图法则｡落成于 1934年的吉隆坡暨雪兰莪中华大会堂,其主立 面的巨柱柱头采用了爱奥尼柱式,但又融入中 国传统的回字纹,形成中西合璧的独特柱式｡ 阳台设计保留了中国传统的“牛腿”悬臂支撑, 并以中式穿孔图案装饰(图06)｡

图06吉隆坡暨雪兰莪华人大会堂

3.3装饰艺术式:借用现代语汇摆脱西方古典系样式

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装饰艺术建筑(Art Decoarchitecture)在全球范围内迅速流行｡ 在东南亚,殖民者试图通过这种“现代化”的建 筑形式,向当地居民展示欧洲的技术进步与文 化优势[8] ｡

然而,装饰艺术建筑的风格却为当地华人提供了一个将“原乡形式”与“现代技术”相结合 的机会｡在此之前,现代建造技术往往与欧洲 古典建筑形式紧密相连,华人在建筑上相对较 难摆脱西方的影响｡装饰艺术的简洁几何线条 和灵活的装饰元素,给予华人更大的自由度,使 之能够在建筑设计中融入自身的文化符号｡

会馆作为华人社会展示原乡文化和身份认同的重要平台,迅速接受并发展了这一建筑风 格｡在20世纪30年代建立的一些会馆中,中国 元素不再仅仅是装饰符号,而是被融入建筑构 图中｡例如,斗拱､牛腿等中国传统建筑的经典 元素被几何化和抽象化,作为立柱向梁､屋面的 过渡形式(图 07a—图 07c)｡在槟城的嘉应会 馆中,支撑大门上方阳台的梁采用了“华拱”叠 加的几何化设计,既解决了结构受力问题,又强 调了中国传统建筑柱头的空间层次感(图07d､ 图07e)

图0720世纪30年代的典型装饰艺术式会馆建筑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装饰艺术风格的会馆 逐渐简化其装饰语言,甚至演变出一种固定的 装饰艺术立面范式,如梁柱的直角衔接､长条形 雨棚､简洁的三角楣和铸铁杆装饰等｡到了20 世 纪 50年 代 ,随 着 国 际 风 格(International Style)在马来半岛的盛行,会馆建筑逐渐褪去了 原乡或在地的装饰,向更为简洁､功能化的方向 发展｡

3.4店屋式:经济实用的“上会下店”型会馆

与前述几类会馆建筑不同,店屋(Shop house)式会馆多由人口较少､财力有限的华人 族群通过购买或租赁店屋设立｡店屋是马来半 岛分布最为广泛的传统民居,功能上类似于广 东的“骑楼”,具有“上层住人､下层经商”的经济 实用性｡店屋通常以砖混结构建造,两侧为砖 砌共墙,楼板与屋面则多为木制｡

在功能布局上,店屋式会馆并未完全沿用 店屋“下店上住”的经典模式,而是灵活调整为 “上层办会､下层经商”或“下层办会､上层留 宿”｡第一种模式下,会馆通过出租底层商铺维 持日常运营;第二种模式则将上层用作宿舍,以 安置来此务工的同乡｡由于店屋的面宽有限, 一些会馆不得不舍弃天井居中的布局,改为将 天井设置在一侧,像普通店屋一样处理空间｡

在装饰上,马来半岛的店屋展现了中西结 合的清晰发展脉络,会馆也大多遵循这一装饰 体系｡典型的店屋装饰融合了中国､欧洲及当 地的建筑元素｡例如,店屋常采用欧式的木百 叶窗､拱券和古典柱式,以及中式的气窗､雕花门和五行山墙等装饰细节,使建筑呈现多元文 化的独特风貌｡

4、结语

本研究通过系统分析17世纪至20世纪50 年代修建于马来半岛的华人会馆建筑,揭示了 其建筑风格的多样性及其复杂的演变过程｡研 究表明,华人会馆建筑经历了从原乡固有式到 马来折中式､殖民折中式､装饰艺术式和店屋式 等多元风格的形成与转变,展现了华人社会在 跨文化背景下的高度适应性与创新力｡每种建 筑风格的形成,不仅表现了原乡文化在海外的传 承与再现,还反映了当地自然环境､社会需求以 及殖民建筑思潮的深远影响｡通过不断调整与 创新,华人会馆建筑在保留传统文化特质的同 时,灵活适应了马来半岛多元文化环境,成为展 示华人经济实力与文化自信的重要象征,并成 为“西风东渐”背景 下“东风西渐”的典 型案例｡

未来研究应进一步探讨华人会馆建筑在当代社会, 尤其是在“一带一 路”倡议背景下的 延续与保护｡除了 本文关注的建筑艺 术和技术价值,还应系统揭示其在历史､社会和文 化等方面的遗产价值,以期为华人会馆的保护和 传承提供更全面的理论支持和实践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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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资助: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资助项目(22YJAZH161);

文章来源:赵逵,罗振鸿,舒芷珩,等.从越洋移植到在地演绎论马来半岛华人会馆建筑风格流变[J].室内设计与装修,2025,(01):124-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