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妮在对“算了”的个案研究中，与“句法结构的词汇化”对应，提出“非句法结构”的术语[1]，在此基础上，她又对这个术语进行了进一步的修正和补充，将“非结构说”和“序列说”结合起来：“非句法结构的词汇化”，则与“句法结构的词汇化”相对，是指两个没有直接组合关系、而只在句子线性序列上相邻的成分序列经由词汇化而成为一个独立的词的语言演变过程[2]。例如，现代汉语中的时间副词“难得”，根据其内部形式难以辨别其成词的由来，借助历时语料可以发现“难得”在古代汉语中有两种结构，其一是“形容词+助动词”的非句法结构，二者不在同一句法层次上，本身没有一定的组合关系，如“夜举灯烛，光曜所及，可得度也。日照天下，远近广狭，难得量也”（《太平经》）。其二是形容词和动词构成的句法结构，如“婴恶得学士之可者而与之坐？且君子之难得也，若美山然，名山既多矣，松柏既茂矣，望之相相然，尽目力不知厌”（《晏子春秋》）。在这个句子中单音节动词“得”的宾语是“君子”，由于宾语前置导致单音节动词“得”悬空，而“难”处于紧邻于“得”的状语位置，长期以来两者结合后跨越了原有的组合层次，彼此靠拢、逐渐凝固，从而成为一个新的结构体。刘红妮在《词汇化与语法化》一文中对词汇化和语法化的联系和特征作了概括，指出“词汇化带来的某些句法成分的语法化”，研究的现象有“实词的虚化、虚词的再虚化问题”[3]，而“难得”成为副词后并没有停止演变，而是发生再虚化的历程，涵盖在语法化的范围内。综合已有学者的研究成果，我们将由形容词“难”和助动词“得”的线性序列的词汇化叫做“跨层非句法结构的词汇化”，下文简称为“难得”的跨层词汇化，在历时语料的基础上对“难得”这一跨层非句法结构的词汇化、语法化及其主观化的过程展开探讨，并尝试用词汇化理论、语法化理论、汉语音节语法理论及认知语用学相关理论对其演变的动因和机制加以解释。

一、“难得”的词汇化

（一）“难”和“得”的连用

首先，“难得VP”结构中，动词“得”和其他动词构成并列结构，对称的单音节动词“得”和其他单音节动词形式上被并列连词“而”隔开，两者并列关系被显化，从形式上阻断了“难”和“得”的黏合。

(1）且匈奴者，轻疾悍前之兵也，畜牧为业，弧弓射猎，逐兽随草，居处无常，难得而制也。（《新序》）

(2）绍乾维，建徽号，流风声，被丝管，自无怀以来，可传而不可朽者，七十有四君。罔仁厚而道灭，鲜义浇而德宣，钟律之先，旷世绵绝，难得而闻。（《全刘宋文》卷十一）

例（1）和例（2）中的“难”和“得”表面上是紧邻相依的成分，但实际上“得”和后面的单音动词“制”“闻”呈承接关系，伴随有连词“而”。

其次，“难得”处于定语位置时，“难得之NP”结构中的“难得”趋于凝固。语音上，“难得”作为汉语标准双音节状中式成分，语义上凝固抽象为“罕见的、珍贵的”，句法形式上形容词“难”和动词“得”进入同一句法层次，作定语修饰体词性中心成分。当NP较为抽象时，“难得”的语义抽象程度被加深。

(3）且夫天地精气有五，不必为沮，其亟而反，其重陔动毁（之）进退，即此数之难得者也，此形之时变也。（《管子》卷三十五）

(4）子罕曰：“尔以玉为宝，我以不受子玉为宝。”是以鄙人欲玉，而子罕不欲玉。故曰：“欲不欲，而不贵难得之货。”（《韩非子·宋人献璞》）

(5）故神农身自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其导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器无用之物。（《淮南子》卷十一）

(6）不求无益之物。不畜难得之货。绝靡丽之饰。遏利欲之巧。（《前汉纪·荀悦》）

(7）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生之具，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淮南子》卷十一）

例（3）中的体词性宾语是“者”，是不定指成分。句子意思是为“天地间运动的精气有五种，不应该阻碍其气运最旺者而反其动向。不过，人们审知它们的运动、毁灭、前进、后退等过程，就很是难办到的”。例（4）至例（7）“难得”修饰名词“货”“财”，“之”是定语标记，动宾短语“难得”作定语，由动作的“难以得到”转变为“某件物品珍贵”，解释为“少见的、珍贵的”，这是“难得”词汇化为形容词的语义基础。

总之，当“难得”充当定语成分时，句法位置上，单音节动词“得”和NP之间有定语标记助词“之”使得两者之间线性序列上的距离较远，导致“难”和“得”在形式上紧邻相依，互相影响的程度较高；语义上，“难得”作定语修饰限定NP的特征，义为“珍贵的、少见的”；语音上，“难得之NP”句法环境中的“难|得NP”这一跨层结构在双音节汉语音步的影响下得以跨越原有的组合层次，彼此靠拢、逐渐凝固，最后成为一个新的结构体。

（二）从跨层结构到状中短语“难得”

上文我们讨论了先秦时期的跨层结构作为不同的句法成分，“难”和“得”之间的距离、黏合的可能性有所不同的各种情况，同样地，当句法成分之间的固有关系改变时，“难”和“得”之间的距离和黏合的可能性，同样会受到影响，下文我们就对由句法成分改变引发的跨层结构“难得”的异变展开探讨。

1.动词性宾语前置引发的跨层结构“难得”的异变

跨层结构“难得”是由形容词“难”和助动词“得”构成，通常后面接动词性结构，从形式上看“难+得+VP”，“得”为表示承接后文VP的助动词，相当于“以”，其中VP一般是很难达成的或客观世界中难以实现的事情。

(8）为水旱者，阴阳之气也，满六合难得尽祀，故修坛设位，敬恭祈求，效事社之义，复灾变之道也。（《论衡》卷十五）

(9）夜举灯烛，光曜所及，可得度也。日照天下，远近广狭，难得量也。（《论衡》卷二十）

(10）入无为之术，身可完也；去本来末，道之患也；离其太初，难得完也。（《太平经》卷一百三）

(11）楚国之食贵于玉，薪贵于桂，谒者难得见如贵鬼，王难得见若天帝。（《战国策·楚策三》）

这里例（8）至例（10）的句子层次划分是：“难|得|VP”或“难|得|AP”。值得注意的是，例（11）的第一个“难得”是用作时间副词表频率的用法，解释为“楚国的粮食比玉还贵，柴比桂树还贵，禀报人员像小鬼一样难以见面，大王像天帝一样难以相见”，第二个“难得”是形容词“难”和助动词“得”的紧邻使用。

此外，跨层结构“难得”，如果后面的VP承前省略，那么“难得”这一由单音节形容词“难”+助动词“得”的跨层结构就会因句法位置上的紧邻相依、双音化的推动而趋于黏合。

(12）世有掩寡人之邪，救寡人之过，非君心所望之？今君厚受位于先王以成尊，轻弃寡人以快心，则掩邪救过，难得于君矣。（《战国策》卷三十一）

例（12）中“难得”的宾语VP由于句子过长，前文已给出叙述内容，因此“难得”后省略了VP，这就推动了“难得”这一跨层结构跨越原本的句法层次，成为状中短语，句子意思是“掩饰邪恶、挽救过失的愿望，在您这里恐怕难以满足了”。

2.体词性宾语前置促发的跨层结构“难得”的结构异变

宾语前置导致“难得”悬空趋于凝固，加之跨层结构“难得”作为谓语中心词，这两个因素使得“难得”的句法界限变得模糊。

(13）婴恶得学士之可者而与之坐？且君子之难得也，若美山然，名山既多矣，松柏既茂矣，望之相相然，尽目力不知厌。（《晏子春秋》六卷）

(14）国有士若此，则可谓有人矣。若此人者固难得，其患虽得之有不智。（《吕氏春秋》卷十一）

(15）不祈多积，多文以为富。难得而易禄也，易禄而难畜也，非时不见，不亦难得乎？（《礼记·儒行》）

(16）善哉，子之难得其意。夫天地人分部为三家，各异处。（《太平经》卷六十六）

例（13）中的宾语“君子”前置，且句法形式上因和动词“得”之间“之”的存在，使得单音节动词“得”与宾语之间无论是语义上，还是句法上，距离都较远，这就导致了远离体词性宾语“君子”的单音节动词“得”的动词性被削弱，故动词“得”倾向于和紧邻相依的形容词“难”发生黏合，义为“少见的”。例（14）的“难得”据后文可推断为状中短语，虽然宾语发生前置，但后文的重复使“得”的动词义被重申。例（15）中的“难得”是状中式短语和“易禄”并列，两者构成并列短语作句子的谓语成分。例（16）“难得”和“其意”构成述宾结构，“之”是主语“子”和谓语“难得其意”用来取消句子独立性的助词。

（三）状中短语“难得”的句法功能和语义演变

1.“难得”的句法功能

状中短语“难得”常与动词性短语并列，用作句子的谓语成分，两者之间伴随有明显的并列连词标记“而”。

(17）夫日回而月周，时不与人游，故圣人不贵尺之壁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淮南子》卷一）

(18）冬冰可折，夏木可结。时难得而易失。木方茂盛，终日采而不知，秋风下霜，一夕而殚。（《淮南子》卷一）

例（17）和（18）“难得”与“易失”对举使用，“难”和“易”反义并列对举，使得“难”和“得”之间的界限显化。

值得注意的是，单独作谓语成分的“难得”语义更加抽象凝固，构成成分之间的界限更模糊。

(19）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今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语约易言，文重难得。（《论衡·自纪篇》）

(20）称意才难得，沈邵虽未经军事。既是腹心，作钟离郡，及在后军府，房中甚修理，或欲遣之。（《全刘宋文》卷四）

(21）然此佛道甚为难得。何以故。世界无边众生亦尔。众生无边佛亦如是。（《优婆塞戒经》）

(22）佛道难得亿百千劫勤劳不懈然后乃成。今世幸有佛。（《佛说龙施女经》卷一）

(23）我心今者爱乐生死。以是缘故布施持戒听受妙法。梵志。无上菩提甚深难得。（《悲华经》卷二）

例（19）的“难得”和“易言”对举，句子“语约易言，文重难得”意思是“说话简短容易说得好，文章长了就不容易写得恰当”。例（20）的“难得”意思是“罕见的、珍贵的”，作句子的谓语成分。例（21）至例（23）这里的“难得”是一个松散的状中短语结构，意思是“（佛法）难以理解”。其中“得”的动词义模糊，语义淡化，整个短语“难得”的语义在“难”，用来表示动作行为的难度高，发生概率低。

2.状中短语“难得”的语义虚化

值得注意的是，在“NP难得”结构中，作为谓语单独使用的“难得”表现出形容词性特征。

(24）昔人有感于知己，深情投分，如斯已矣。相知势利之闲，实君子之所鄙；静言神交之际，亦难得而具美。（《全梁文》卷二十二）

(25）经曰：人命难得，值佛时难；法难得闻，闻能行难。（《佛说》四十二章）

例（24）中的“难得”可以理解为形容词性用法，也可以理解为状中短语。例（25）中的第一个“难得”是形容词性用法，“人命难得”意思是“人命是珍贵的”，第二个“难得”是跨层结构。

总之，六朝至隋唐五代时期的“难得”主要是以状中短语形式存在，并且有向形容词发展的倾向。

（四）从状中短语到形容词“难得”

宋朝时期首次出现了形容词“难得”的用法，多可以被程度副词修饰，该用法至明清时期仍可见。

(26）太难得，与鹦鹉相对。君非柳十二乎？君船以风便，索君甚急，何不促回？（《太平广记》卷十八）

(27）胡人看了，啧啧道：“有缘得遇此宝，况是一双，尤为难得。不知可肯卖否？”（《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六）

(28）说话的，你只道裴晋公是阴德上积来的富贵，谁知他富贵以后，阴德更多。则今听我说“义还原配”这节故事，却也十分难得。（《今古奇观》卷九）

(29）官法如炉不自由，这回惹着怎干休？方知女色真难得，此日何来美妇头？（《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八）

(30）阿胶是毛寄云送的，是最难得的药品，家里要慎重的使用。（《曾国藩家书·为政篇致诸弟·喜述大考升官》）

以上例（26）至例（30）中的形容词“难得”在句子中受“太、尤、十分、真、最”等程度副词修饰，强调突出被修饰名词的性质特征，义为“珍贵的、少见的、罕见的”，“难得”语义偏重“难”，构词语素“得”的意义消失，这是词汇化之后发生的义素脱落现象。

另外，这一时期的“难得”修饰谓语中心词时，表示时间、频率、概率，义为“偶尔、罕见地”，这是时间副词的典型句法特征，只是作为时间副词的用法还不普遍，用例较少。

(31）这个以物譬之，难得亲切。（《朱子语类》卷三十六）

(32）圣人本欲得中道而与之，晚年磨来磨去，难得这般恰好底人，如狂狷，尚可因其有为之资，裁而归之中道。（《朱子语类》卷四十三）

(33）自家才着意要去做，不知不觉又蹉过了。到得自家才着意去学时，便恭而不安了，此其所以不可能。只是难得到恰好处，不着意又失了，才着意又过了，所以难。（《西山读书记》卷二十八）

总之，宋朝时期出现了形容词“难得”的用法，并且表现出向时间副词虚化的倾向，是其副词化的萌芽时期。

（五）从形容词到时间副词“难得”

元代至明清时期，“难得”出现了句首时间副词的用法，表示动作行为或者结果、事件出现的频率、可能性低。例如：

(34）听说罢将香罗袖儿拽，却原来是姐姐、姐姐。难得小姐的心勤！（《西厢记杂剧》）

(35）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三巧儿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话。（《喻世明言》卷一）

(36）提控娘子道：“难得老伯伯、干娘、妹妹一同到此，且请过小饭，有话再说。”（《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五）

时间副词“难得”在句子中的位置比较灵活，可位于句首、句中。

(37）王氏是大家出身，性地聪明，只在自己静室中清坐。自怕貌美，惹出事来，再不轻易露形，外人也难得见他面的。（《今古奇观》卷二十七）

(38）难得吕玉这般好人，还金之恩，无门可报。自家有十二岁一个女儿，要与吕君扳一脉亲往来，但不知他有儿子否？（《今古奇观》三十一卷）

(39）这个诗怎么叫做回文？因是顺读完了，倒读转去，皆可通得。最难得这样浑成，非是高手不能。（《今古奇观》三十四卷）

时间副词“难得”与时间名词共现时，时间义凸显。

(40）方国才听得，出来开了门，一看见是花省三同了他的东家到来，便道：“花兄，许久不会，今日难得光临。”（《七剑十三侠》四回）

(41）只听男子说道：“难得今日有此机会，方能遂你我之意。”（《七侠五义》四十三回）

例（40）至例（41）的“难得”作为时间副词和句子中的时间词“今日”共现连用，在这种语境中其副词义“罕见地、偶尔地”被凸显。

二、“难得”的主观化

沈家煊在《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一文中探讨了语言“主观化”现象[4]，据此可以推测“主观化”多数发生在副词演变的后续历程中，表现出的特征是语义的模糊、语音的加重、句法分布的游离性增强。

明朝时期，时间副词“难得”发生再虚化，由时间副词走向情态副词，我们称之为主观化加强的“难得”，这是因为概率低的事情偶尔地实现了，往往会出乎说话者预期，故“难得”又在词义上蕴含说话人的情态义，表现出向情态副词再次虚化的倾向，这种主观情态化的“难得”主要出现在感叹句中。例如：

(42）晁盖道：“却是难得这个人！出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水浒全传》三十九回）

(43）那婆婆却也欢喜，几口儿都出礼拜道：“菩萨呀，却是难，难得！”即忙取个花磁盏子，舀了半盏儿。（《西游记》五十三回）

这一时期，“难得”也可以单独使用，多在对话中出现，往往可以用来表示说话人的赞叹、意外、感激等多种情态义。

（一）表“惊叹”的情态义

(44）俊卿看罢，笑道：“原来小姐如此高才！难得，难得！”（《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七）

(45）人人夸美，个个称奇。虽缙绅之中，谈及此事，都道：“难，难得！”（《喻世明言》卷二十八）

(46）高公称叹道：“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今古奇观》卷二十七）

例（44）和（45）中的“难得”单独使用，以口语形式表达了说话人的惊叹情态。例（46）的“难得”用于句首，前文“称叹”正呼应了“难得”在这一语境中的情态表达。

（二）表“意外”的情态义

出乎意料的情态表达指的是发生了有悖客观条件的事情，说话人对某种出乎意料的、很少发生的某种行为结果的惊奇，这种情态表达是基于说话人对于某种事件的结果有一个预设，当结果与预期相反的时候，说话人就会表达句子真值信息之外的情态义。

(47）玄以自己所乘一匹青马与黄忠。忠拜谢而退，寻思：“难得云长如此义气！他不忍杀害我，我又安忍射他？若不射，又恐违了将令。”是夜踌躇未定。（《三国演义》五十三回）

(48）金生听得声音，撑开双眼，见是妻子翠翠扶他，长叹一声道：“妹妹，我不济事了，难得你出来见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里了，也得瞑目。”（《二刻拍案惊奇》卷六）

例（47）句子蕴含了“说话人并不知道了解云长是个讲义气的人”，而“云长将自己的马让给黄忠”的行为使得说话人（黄忠）出乎意料。例（48）中说话人预设“没预料到妹妹会出现”，故当妹妹前来赴约时，说话人（金生）表示意外，“难得”吸收了语境义。

（三）表“感激道谢”的情态义

(49）孔明听了，忙点头曰：“难得吴侯好心！”玄德拱手称谢曰：“比皆子敬善言之力。”（《三国演义》五十六回）

(50）你这老儿好造化，难得衙内恁般看顾，还不快些谢恩！（《今古奇观》卷八）

(51）武王大喜：“难得相父如此勤劳，孤不胜感激。只愿兵戈宁息，与相父共享安康也。”（《封神演义》五十四回）

例（49）至例（51）中的“难得”所处的语境中，有“称谢、谢恩、感激”等动词性成分，“难得”吸收了语境义，蕴含说话人的感激道谢义。

三、跨层结构“难得”词汇化与主观化的动因机制

（一）韵律机制

吴为善认为，“就本质上说，‘双音化’指的是两个音节构成基本韵律单元（音步）的倾向”[5]。副词“难得”起初作为非句法结构因结构变异（宾语前置导致介词悬空至省略）而单独存在，且担当谓语中心成分，两者是汉语标准音步，符合“双音化”的成词影响范围，作为标准音节高频使用，逐渐成为一个语法功能成分，固定地承担副词功能。

（二）语义因素

副词“难得”的语义发展路径是：“难得+NP”表示难以得到某件东西，通过转喻机制，由于这种语义上的关联，动宾短语“难得”由“物品难以得到”抽象为“物品珍贵”，“难得”的语义抽象为由于某件事物难以得到而引申为“珍贵的、罕见的”，即从行域转向言域，“难得”发展变为形容词。于是，“难得”的语义演变路径为：难以得到的（事物）→难以达到的（事情、目标）→少见的、珍贵的（事物）→偶尔（发生的事情或实现的动作行为），我们这里将两条路径合并为一条，因为是基于同一语义即“少见的、珍贵的”，由于“难得”的句法搭配拓宽带来的“难得”在连动结构中逐渐副词化，语义上表现为表示频率的副词义“偶尔”。在这个连续变化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见“难得”作为状中短语，其构成成分单音节动词“得”的语义抽象、虚化，呈现出一种脱落的趋势，“难得+VP”结构中，“得”相当于助动词“以”，“难得”的语义在这种情况下逐渐虚化为表示频率、概率的时间义。

（三）句法位置

董秀芳在《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一书中提及汉语双音复合词产生源头有短语，即短语降格为词，短语之所以凝固成词是因为句法位置上两个单音节成分线性相邻，这是其能够词汇化的句法条件[6]。

句法位置发生变化对副词“难得”的形成起到重要作用。形容词“难得”由充当光杆谓语成分为主，然后发展到出现在连动结构中。之后，“难得”又经常固定地处于动词前的状语位置，且语义上用来表示某动作行为或结果出现的频率低的时间义，加之高频使用和认知固化的推动，促使“难得”副词化为时间副词。“难得”有两种词汇化的方向或路径。一是在“难得（之）NP”结构中，动词“得”的宾语成分前置导致其悬空，倾向于和紧邻相依的形容词“难”发生黏合，这是词汇化的第一步；在“难得NP”结构中，“难得”单独使用作谓语，且后文没有近义对举的成分凸显动词“得”和形容词“难”之间的异层界限，导致两者之间趋于黏合。二是在“难得VP”结构中，跨层结构“难得”由单音节形容词“难”和助动词“得”构成，其中“得”对VP控制性较低，两者比较独立，在句法位置紧邻相依和双音节化因素的推动下“难得”被重新分析为同一句法层次的结构。以上走在两条发展路径上的“难得”演变成不同的词类，前者往形容词方向词汇化，后者表现出时间副词方向的词汇化倾向。

（四）语用推动

时间副词“难得”修饰的动词性成分由于发生的概率低，一旦发生则会出乎说话人的预期，在这种主观化和主观性的影响下，“难得”便会吸收语境义，从时间副词再虚化为情态副词。可见，“难得”的演变路径是：跨层结构→状中短语→形容词→时间副词→情态副词，在这个过程中“难得”的语义逐渐虚化、句法功能从充当谓语到定语再到状语，直至可以加感叹号单独使用，在语义、句法、语用等因素推动下，“难得”经历了词汇化、语法化和再虚化的过程。

四、结语

先秦时期，跨层结构“难得”紧邻使用，句法上为其从跨层结构“难得VP”变为状中短语准备了条件，在六朝至隋唐时期，由于VP前置使得助动词“得”悬空，“难得”被重新分析为状中短语，意思是“难以得到的（某物）”，在转喻机制的作用下，由表示动作行为域变成了言域“（某物）是罕见的、珍贵的”，宋朝时期“难得”词汇化为形容词，主要作为定语、谓语成分，同时再一次引申泛化为“偶尔的”时间义，是副词化的萌芽时期。句法位置上，“难得”总是出现连动结构中的动词前的状语位置，故再次虚化为时间副词，并于元代时期成熟，表示“偶尔、偶或”。明朝时期，时间副词“难得”在主观化和主观性的推动下，再虚化为情态副词，表示“赞叹、感谢、意外”三种情态义。

参考文献：

[1]刘红妮.非句法结构“算了”的词汇化与语法化[J].语言科学,2007(6):11-21.

[2]刘红妮.“跨层结构”语言学术语的发展和流变[J].术语标准化与信息技术,2010(4):1-2.

[3]刘红妮.词汇化与语法化[J].当代语言学,2010,12(1):3-4.

[4]沈家煊.语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1(4):2-3.

[5]吴为善.双音化､语法化和韵律词的再分析[J].汉语学习,2003(2):8-14.

[6]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M].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徐茜朦.时间副词“难得”的跨层词汇化与主观化[J].保定学院学报,2020,33(05):67-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