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日本崇拜自然、万物有灵，神道以各种天气现象设祭，使之在该国精神世界中占有重要地位。然而古代气象之学作为一种科学文明形式，使得此类祭祀又大不寻常。上述种种，使得日本气象祭尤有从科技与社会之角度加以研究的必要。前贤已从多学科视角研究气象祭。①笔者将尝试以科学、信仰与权力三因素之交织为切入点，从科技史视角对此展开探讨。

二、古代气象祭中各因素之消长

1.云象祭

日本的观云之学本来自于中国的观云望气之术，其科学内涵一度颇为丰富。大和朝廷在唐风盛行之时，对此一度曾颇为重视。当云象呈现祥瑞之兆时，天皇即可启动国家级祭祀。其可以选用的仪典包括:昭告、大赦、赏赐、朝贺、献瑞、改元等等。上述仪轨盛于公元8世纪至9世纪的唐风强盛时代，集中出现达13项记录。也因此出现了两次“庆云”改元(“神护景云”年号与“庆云”年号)以及一次“美云”改元(“天应”年号)，可见该祭备受平安贵族阶层重视。此后不久，该祭之政治效用也被当政的贵族集团发挥至极致:云象及其相关国家仪典数量最多的日本国史文献，恰恰是表面天皇垂拱而治但幕后藤原摄关崛起的《三代实录》，云象国家仪典反而成为权臣篡权的掩饰工具。该书跨度凡三十年，虽体量中等但其该种历史记录数量却远多于《日本书纪》与《续日本纪》。已知云象祭之本意在于执政者巩固权力而非科学，且兼为上层权斗所用。因此，民间深深厌恶这些贵族阶层之专属并有自创民间信仰以与之抗争、发出自己声音的倾向。[1]天满宫信仰即对藤原摄关操弄云象之反动。伴随执政者信条之转换，云象国祭几经起落后终于走向没落。至江户时代，已不见容于幕府史册。

2.风神祭

国史中的龙田风神祭这一定例，约肇始于公元7世纪末天武天皇的龙田祭风之举，此后该祭成为朝廷惯例。由《令集解》所述可知:该祭为四祭之一，即神衣祭、三枝祭、大忌祭、风神祭。大忌祭与风神祭合称广濑龙田二祭，前者祈求山谷水化甘霖以滋润苗稼，后者祈求天地四时不和而生之灾风止息。朝廷层面利用风神祭之机心依旧不脱上例云象祭之窠臼。但民间所面对的日本列岛海洋性、季风性特征显著的温带气候，伴随之风害尤其扰民，故日本先民早已自发生成祈求风雨止歇的祭祀行为。至承和年间，祭风之俗已经自上而下扩散成为官民共同的普遍行为。[2]预知风灾的所谓民间秘术也深入庶民生活中:表1民间预知风灾秘术例表相较于前述云象祭的式微，民间信仰化的风神祭依旧得以存续一息命脉。明治维新后，经过改定的风神祈祭亦列入近代神宫定仪，从国家层面以制度形式将之保存入神社:向大御神奉布帛以及大御斗笠内人制蓑笠，祈祷风雨灾。自古以四月十四日及七月一日至八月三十日约六十日间，由祢宜、日祈内人祝祷。现改为仅七月四日一日。[4]

3.祈雨祭

在日本史册中关于雨的祭祀可分为两部分，即祈祷降下甘霖的“雨乞祭”以及请求暴雨止歇的“雨风祭”。雨乞祭的复杂演变历程，示之如下:图1雨乞祭成形与样态演变历程图古代雨乞祭保存至今，最丰富的当属“雨乞歌”。所谓“雨乞歌”(或咒)属于古代灵物崇拜的语言禁忌，也可谓迷信盛行。日本“雨乞歌”亦可分为上层与庶民两种系统。上层雨乞祭可归入工整的和歌行列，庶民雨乞歌则直率质朴。明治维新后，祈雨祭依旧深植民间，成为庶民精神寄托的重要组成部分:耕作无雨，农家哀苦。百姓发自内心真诚期盼借助神力。(中略)含泪全赖天佑喜瑞，勇气百倍更用心于农事。[5]

4.古代气象祭中三因素之交织

上述三例气象祭具有如下共同特征:(1)维护统治的政治手段;(2)仪轨程序完整;(3)形式模拟天道自然;(4)重视祭祀虔诚。三者沿着东亚三国共有的发展路径，以原始巫术与传统科学被整合入国家礼仪。日本引入中国先进的天象之学后，其气象祭中的科学成分有所增长，尤以云象祭与祈雨祭获益良多。

表2日本古代气象祭成形与流变比较表

中国古代气象学作为天文学的一部分，东传日本后大体保持不变，但远不可与天文学相比。日月食以及其他天体运行可算、可测、可验，在此基础之上可以编订中国传统特色的天体历法，其科学性也保证了天学祭祀的稳定性，而气象祭则相形见绌。例如云象祭引发旨在反抗公家贵族的民间天满宫信仰崛起，不仅藉由“清凉殿落雷”事件所激起的朝野舆论进而被推动成朝廷认可的天神信仰，并且其生命力至今依旧蓬勃。相比云象祭，风神祭与深刻宗教化、佛教化的祈雨祭走向可谓南辕北辙，但二者皆深深植根于日本本土。日本因风灾频发，导致风神祭于上下阶层广泛流布。然而，就台风预报而言，古代经验科学显然无能为力。因此事关风神之所谓秘术尤其泛滥，导致其科学性极为薄弱。而祈雨祭于国计民生之重要，更凌驾于任何气象祭之上。所幸其晴雨预测术中包含有较多长期累积的可靠经验，至幕末更得到系统整理并上升为理论。

三、古代气象祭中的科学因素

1.数理化程度

数理化水平是评判日本古代气象学科学化程度高低的重要指标。传统气象学自上世纪60年代转化为大气科学，气候学亦归属为其中一学科分支。而古代物候学正是现代气候学的鼻祖:古典气候学(或描述性气候学)的原始形态。相较于以统计学方法为基础、停留在气候区图标描述的西方古代物候学，中日古代物候学在个别领域基于中国传统科学之雄厚积累，其所达到之精度及其推算能力远远超出前人预想。

以与物候最为相关的节气(太阳运动)为例:东传日本，进入上层的《宣明历》以及进入佛寺与民间的“小历”均可对“定气”进行高精度计算，因此其实际具备精确的节气编排能力，即已经掌握准确的太阳运动推算方法。尽管中日朝廷均囿于传统，始终以平气注历，然而民间却已经能够使用定气。根据日本学者在天理图书馆收藏的《天文秘书》中所发现之《符天历》残篇《符天历经日躔差立成》抄本，可以证明:民间可以不用官方颁布的具注历，也无需学习《宣明历》的定气算法，只需利用《符天历》提供的数表或近似公式，即能够求得太阳的真实位置并可进一步确定各定气的日期。求太阳真位置与平位置差的近似公式为:

其中l为太阳平黄经，λ为太阳真黄经。[6]该定气计算公式配合需要《符天历经日躔差立成》的数据。其精度在一定时期内，误差最小可在分秒之内，即使百年后也可不超过半日。但遗憾的是这种推算能力一直仅为官方天文学之日月食计算所专用，而民间使用“小历”计算定气应用于星命术，并且对其因累积产生的误差也不为庶民关注。

2.预测术精确度

预测能力是科学凌驾于其他学问的关键指标之一。以明治初年集传统预测术大成之高岛吞象的《风雨阴晴前兆早知考象秘鉴》为例，将古代天气预报术大体区分如下:(1)天变部，包括日相、月相、日月晕、天河、北斗、虹电、风云天变、流星、十二日晴雨、四季之侯等共计十种观测术;(2)地异部，包括鸟群测降雪、鸠鸢测降雨、饗啼测晴雨、雅雀测风雨、鵙测风雨、鸢测晴雨、鸟测降雨、鸠测晴雨、鹤啼测晴雨、鸡测降雨、水鸟测降雨、熊测降雪、牛测风雨、猫测晴雨、犬测晴雨、蚁测风雨、蚯蚓测风雨、蛇测风雨、蜉测风雨、蚊测降雨、蚤测降雨、鱼测风雨、蟹测晴雨、井水测冰雹、礎测降雨、潮测大风、人身感应测降雨、木石之变测风雨、三味线测降雨、瞰山测降雨、灯测晴雨、雉尾测晴雨、炭测晴雨等共计三十三种观测术;(3)人事部，包括楠氏秘传晴雨鉴与安倍氏秘法测晴鉴等两种观测术。根据高岛吞象之记述，可将日本古代气象预测术分类如下:

表3日本古代气象学天气预测术分类表

以下选取四种日本古代天气预报术，对其天气预报能力进行评价:尽管日本古代天气预测术与预报能力不脱中国传统科技之范畴，但不可否认其中已经孕育有现代观测原理之萌芽。例如，所谓的“三味线测降雨”:三味线琴弦为蚕丝线，干燥蚕丝线表面孔隙吸附水蒸气而引起长度变化，导致音质出现微妙变化。所用的即为现代毛发干湿计原理。

3.理论构建能力

日本古代气象学的部分解释已经包含有现代气象学中个别原理的组成要素。例如中西敬房的《增补民用晴雨便览》之“地盘法”:本邦京师地势东西北三方山岳环绕，唯南方平坦。东北高、西南低，背阴向阳。此地四周无海滨，东北近湖，西南有大海，北方亦近海，唯东西方向与群国相连而远离海岸。故西风多晴，东风亦晴。东北风若携湖水湿气则降雨，故京师俗呼东北风为“湖地风”。[9]上述所列“京师地盘”系指京都所在的京都盆地、丹波高原的东部山区，涉及海陆热力差异与地形的动力和热力作用，其通过经验性语言试图近似描述小区域的大气环流现象。摄州地理西北山岳相连，东南有平原。(中略)大凡天气相续，如此云气显露者必有雨之征兆。乾方来风称为アナジ又称シナド，天气必清明;北方强风又称北国来风，西南强风又称真风。倘若上层云东行、下层云西行，风上下翻转、雨气震动，因此必雨。彼方云北行、此方云南向，风向转变之兆。[10]“摄阳地盘”则指摄津国(简称摄州)，位于畿内西侧:北面为北摄山地、西为中国山地与六甲山地、东北为京都盆地、东南为平原地带、南部靠近大坂湾。该“摄阳地盘”法的“南北”强风性质讲解，可比拟于西伯利亚寒流与太平洋暖湿气流。因此可知:通过长期经验观察，日本国民已经较为清楚掌握温带季风现象及其规律，并且知晓不同季风的代表性天气性状，而且其近似于锋面系统的描述与当代理论比较，二者非常接近:

图2锋面系统描述比较图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增补民用晴雨便览》已经拥有现代锋面系统的准确认识。现代锋面定义中包含有如下要素:①锋的“性质不同气团交界带”定义;②锋的准确空间结构;③峰面两侧气团性质;④峰区、锋面雨、峰的分类等其他内容。而从“摄阳地盘”的内容来看，其仅仅勉强拥有①的雏形以及④的一小部分。综上可知:

(1)日本古代气象学包含有高度代数化的科学成分，然而该成分的用途亦始终处于“非科学”之状态。并且其最具科学性的部分，本质上更应属于中国传统天文学的一部分，其流弊另有他文详述。[11]

(2)预报术的准确率姑且不论，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一直贯彻始终。部分预测术在实际运用中已经具有一定科学性，但其解释很难摆脱“阴阳五行”旧说。而也正因为旧说在解释这些经验预测术的实用性，使之更不易有所改变。

(3)理论始终停留在经验科学阶段。即使已经被认为已经处于理论萌芽状态的《增补民用晴雨便览》之“地盘法”也依旧偏重于经验事实描述，缺乏抽象的概括性理论。显然不能因为其“相似”，而与现代大气科学画上等号。

四、权力:古代气象祭的影舞者

通过前述考察，可知日本古代气象学根本无力支撑其功利目的，科学性备受质疑的古代气象学不能删除气象祭之迷信标签。日本佛教请雨祭兴盛于平安时代公家朝廷崇佛护法之时，深恰佛教天降甘霖酬答正法之祥瑞。[12]请雨祭的代表人物包括空海、仁海等密宗高僧，其中又尤以有“雨僧正”之称的仁海最为活跃。以下，举其三次请雨事例。

(1)宽仁二年请雨:仁海首次奉命请雨，肇始于宽仁二年(公元1018年)之旱灾。该次旱灾约在当年五月初波及京都，恶化于五月下旬。众僧请雨早于当年五月二十一日即已经开始，期间仁海并未参与。而至当年六月四日仁海方才姗姗来迟，并且其抵达神泉苑当日午后即天有雨兆。随后当年六月六日开始持续多地降雨，两日后雨势增强。倘若依照此次降雨之时间节点，仁海显然无所作为。所幸，于修法结束后略有降雨。不过，此事在主事的臣下看来当归功于君上修法之心诚，而非仁海。

(2)长元元年请雨:该次祈雨的背景更为复杂:首先是该次旱灾对于京都地区的影响有限，京都于当年五月依旧有多次降雨(四日、八日、九日、十四日、十五日);其次是仁海的作用被长期湮没于众僧集体祈雨仪式中，自五月至七月间未见史料可进一步佐证其发挥重要作用。勉强可书之处，唯有仁海改造请雨祭，然而当年七月廿四日请雨愿结依旧滴雨未下。

(3)长久四年请雨:长久年间，日本灾异不断:长历四年(长久元年)有日食、地震;长久二年生天变:长久三年又日食、大佛自湿异象;长久五年尤甚。长久四年五月始日食，天下旱魃，七日后令仁海复入神泉苑。此次请雨正值国运不济，而仁海修法立时见效，圣心大悦。史籍中，自此始见仁海圣眷隆重、礼遇有加。

仁海利用密教祈雨经典，内化阴阳道五龙祭入佛教祈雨法，其仪轨进一步宫廷化、东瀛化。[13]然本质上依旧不过“以拖待变”:即通过反复诵经，等待天降甘霖。此技法对仁海与众僧而言，均为肉体之极大考验。昔中土求那跋陀罗被迫祈雨时的“不复重见”四字，沙门祈雨之决然与无奈跃然纸上。而仁海首次入神泉苑已然六十高龄，本奉命修法七日即可。然因其无效验而延宕两日，直至降雨方才罢休。此后，仁海反复以老朽之躯，短则几日、长则逾月为君祈雨。纵使至宽德年间，九十高龄亦难免。固然君上加恩不绝，但也诚如仁海于长元四年祈雨涉险过关后，喟然一叹所包含的复杂情绪。由仁海之事迹，足见日本古代气象祭所呈现之更为复杂的历史形象。对此，显然难以科学与迷信的二元论轻率作出评判。由上述祈雨祭可知:密宗传法者都有利用其掌握的科学知识达到目的之功利需求，而正如求那跋陀罗被迫祈雨时难以压抑的悲愤之情，利用古代科学神奇一面的同时也有随时遭到其反噬之危险。仁海诸僧的言行证明其亦深知祈雨之内情，而君上的苦苦相逼也彰显了上层不吝牺牲沙门生命之冷酷，二者之生死博弈又有何“迷信”可言。因此从另一个层面来看，气象祭显然可以被认为是在古代科学功能的极限之外，对于古代科学的另类超常发挥与利用。而主导其走向的主要力量，来自于权力博弈以及君上的意志。

五、结语

东亚三国自古天文与气象不分，二者混同为天象，而三国的天象文化亦共源于中国。中国古代天象之学本为帝王自证天命所归的禁脔，导致此学神秘莫测。东渡日本的中国古代天象学，因该国独特的二元政治格局，禁习之令逐渐废弛，使之有了贵族文化与民间文化上下合流的机遇。日本古代气象学早期主要以两种形态存在，即天候预报与天象占卜，二者分属民间与贵族常用之学问。作为天象之学组成部分的气象学，自公家朝廷的政治控制力日衰后，民间出于基本的生活需求亦视之如常、用之如常，奠定了其民俗化、在地化的基础。而作为传统科学形式的天候预报与天象占卜本亦脱胎于原始巫术，因此二者易于转化为精神信仰形态。

日本列岛本就是气象灾害多发之地，风雨雷电动辄危害诸国，古代日本国民面对这一天降之变必然有所应对。日本贵族与庶民的气象应对之道各有路径，而其中科学、迷信、文化诸如此类杂处，进而孕育出日本独具特色的东瀛气象祭。日本诸国分立的政治特质使之呈现多元并立、地域特征显著的格局。日本固守传统的民族特性，又使其气象民间祭祀保留有更多古老中国乃至印度科学与文化的信息。诸类气象祭之流变各有特点，但科学因素在其中往往并不重要。诚如上文中所举诸例所示，无论贵族抑或民间均有以精神信仰需求压倒科学实用之倾向，甚至纯粹以古代科学作为精神信仰之辅助工具而丝毫不顾及其精度减退之事实。因此，不宜过度拔高其科学意义，且日本古代气象学亦达到了其作为经验科学所能触及的极限。而科学与迷信的二元批判在日本古代气象祭的复杂历史表象面前也颇为苍白无力。正如密教祈雨祭中所展示的各方形象:追逐个人名利与政治利益方为其中之要害，而各方所展现之理性清醒与虚与委蛇绝非“迷信”一词可以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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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江苏省基础研究计划(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京都大学的中国天文学史学派研究”( BK2017093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海上丝路与中国古代科技向日本传播研究”( 17BZS1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