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来，随着高校书法专业发展的逐渐成熟，书法学科越来越受到高校、中小学校及社会的重视。特别是2022年教育部新版研究生教育学科目录[1]颁布以来，书法学科的专业学位已经与美术并列，上升为“美术与书法”一级学科（代码1306）；而在“艺术学”（代码1301）学术学位下，则包含了“音乐、舞蹈、戏剧与影视、戏曲与曲艺、美术与书法、设计等历史、理论和评论研究”。这一方面表明，无论是在专业学位还是学术学位下，书法都已经被提升为与美术并列的地位；另一方面则表明，书法的专业学位培养会逐渐地成为硕、博研究生培养的主要类型，而学术型的硕、博研究生会逐渐地被压缩数量。

一、关于书法学科升级为“美术与书法”的探讨

基于以上这种专业型硕、博与学术型硕、博培养倾向的变化，我们认为，2022版的研究生教育学科目录实际上是突显了书法的技法属性，而逐渐地弱化了其文化和学术属性。也就是说，从学科归属上来看，书法与美术并列，从属于艺术学大类，书法被归之为偏向于艺术的技法，而非偏向于与文化或者与文史学问息息相关的交叉学科。

我们认为这种做法是基于当下书法学科发展现状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但是却在客观上容易割裂书法与文史、哲学的联系。

书法学科发展到今天，全国已有150多所院校开办书法本科专业，有110多所院校招收书法硕士研究生，有近30所院校招收书法博士研究生。[2]这么个规模量，证明在当今的高校专业格局中，书法专业已经成为一个无法忽视的规模较大的存在。然而，一直以来，由于书法学科缺乏较为明确的学科归属，不同的院校把书法专业放在不同的院系、学科，呈现出一种无序生长的状态。比如广东某学院至今仍然把书法本科专业放在文学院里面，北京某学院至今仍然把书法本科专业放在教育学部里面。硕、博招生也是五花八门，北京某师范大学把书法博士的招生放在“艺术学理论”下面，北京另一大学把书法博士的招生放在“美学”下面，郑州某大学把书法博士的招生放在“中国古典文献学”下面。在学位授予方面，学位名称也是一直在逐渐地变化，笔者2012年毕业于首都某师范大学“美术学（书法）”专业，当时授予的学位是“文学硕士学位”，而2016年博士毕业于该校同专业的时候，授予的学位已悄然调整为“艺术学博士”。可见，对于书法专业的学科归属，官方的认识确实存在一个较大的发展过程。

目前，学科分工越来越细致，书法专业的硕博招生再归属于其他学科招生显然已经不合时宜，它急切地需要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而书法作为一个专业，它最显著的特点和独特的价值是书法的技法形式，而它背后的文化则是形成书法技法形式的综合生态。因此，我们认为，新版学科目录较为充分地体现了当下书法学科发展的特点，是比较符合实际情况的。但是，我们知道，中国书法两千多年的发展，特别是在唐、宋、元、明、清时期，其始终与哲学、历史、诗词、文字纠缠在一起，书法形式也并不能独立存在，它必须依托于汉字，离开汉字，书法就好比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最终会枯萎。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古代的书法家大多是官员、士大夫或者文人的根本原因。文人要参加科举考试，就必须学会认字、写字，写字又不得不涉及书写的技法形式。那些成功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场体制的书法家，他们往往会成为官员与书法家的综合体，比如唐代的颜真卿，宋代的蔡京，明代的徐有贞，清代的刘墉等。而对于那些在科举考试中的落选者，他们又不得不以文人的身份从事其他职业，在这种情况下，有些文人往往将自己的思想融入书法艺术之中，比如明代的徐渭、清代的赵之谦等。当然，这两种情况也有交叉的时候，特别是有一些官员在仕途不得志或者被贬的时候，往往也会呈现出对佛、道思想的吸收，并融入书法，比如宋代的苏轼等。我们讲，成就某些书法家的背后的文化、学问支撑，往往是以上这些与书法形式不直接相关的东西。这也是目前有些院校把书法专业放在文学院，甚至在文献学、美学下招生的一个重要原因。

因此，新版研究生学科目录实际上认为书法是一种技法形式，而弱化了成就书法家的背后那些文化因素。我们回顾书法史，那些能真正推进书法形式往前演进的书法家，比如颜真卿、怀素、米芾、赵孟、祝允明、王铎、赵之谦等，无不都是在文化、诗词、文字学等方面有着极高的造诣。即便是新版学科目录在艺术学学术学位下留了一个余地，但这个余地究竟能起到多少作用，这恐怕还需要在以后的培养实践中检验。

二、2022版研究生学科目录设置对书法学科的积极影响

（一）书法的学科地位得到认可

在2022新版研究生教育目录颁布以前，2018版研究生教育目录并没有书法元素的直接体现，书法学术型硕、博只是美术学（1304）下的一个方向，书法专业型硕、博只是艺术学（1351）下的一个方向[3]，不是一级学科，这就导致一系列的问题出现。

祝允明草书《谒张文献公祠》轴上海博物馆藏

首先，各个院校书法系特别是书法学院的建制从政策上讲，没有合法依据。一般情况下，高校院系的通常做法是为具备一级学科地位的专业建设独立院系，而为不具备一级学科地位的专业建设独立院系则较为少见。这样一来，就大大地影响了高等院校对书法专业的院系设置，大部分院校只能把书法专业设在美术学院或者文学院。而仅有的设置独立书法学院的几所院校也常常因为书法专业不具备一级学科地位而备受质疑。2022版研究生学科教育目录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使得书法与美术同样具备了一级学科的地位。也正是在该目录颁布以后，国内知名美术院校纷纷设立独立的书法院系，比如浙江杭州某美术学院即设立了独立的书法学院，山东济南某艺术学院也设立了独立的书法学院，这些院校之所以能纷纷成立独立的书法学院，与书法学科的升级有直接关系。

其次，在高校及中小学教师资格认定中，没有书法元素的直接体现。由于之前在学科教育目录中没有体现书法专业，这就导致书法专业的毕业生在申请教师资格证时，只能用美术的名称来申请。这样一来，一方面书法毕业生申请教师资格证的难度要难于美术专业的毕业生；另一方面，在就业单位提供的招聘专业名录中，由于通常没有书法元素的直接体现，也使得书法专业的毕业生无法获取大部分应聘资格。这个问题，截至目前，还没有较大的调整。不过，随着2022版研究生教育目录的调整，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教师资格证申请专业的名称及招聘单位要求的专业名录中会有一个较为明确的调整。

再次，在各级画院、美术馆、博物馆等事业单位招聘简章提供的招聘专业目录中，没有书法专业元素的直接体现。各级文博机构的招聘专业名录多数是参考国家及教育部门颁布的学科目录，由于书法在学科目录中没有体现，自然也就在招聘目录中不占优势。这使得长时期以来，书法专业的毕业生在此类事业单位的招聘中处于一种机会较少的状态。

最后，正是因为以上诸多原因的综合作用，导致书法毕业生出口一直没有打开，学生不能就业且累积量大，失业率较高。而书法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入口量又常年较大，毕业生升学读博的名额又数量极少，在这种情况下，叠加前面第二、三点因素，实际上，书法研究生的就业前景堪忧。到目前为止，这个问题始终还没有得到较为合理的解决。可以说，就业通道长期不顺，势必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二）书法的学科属性得到确定

由于书法本身专业特点的综合性和高校书法专业起步较晚等综合因素，长时间以来，书法的学科属性实际上并没有得到合理的确定。有的学者认为书法的文化属性较强，因此，把书法专业归结到文化层面，成立书法文化研究院；有的学者认为书法的文学属性较强，因此，把书法专业划归文学院；有的学者则认为书法的哲学属性较强，因此，把书法的招生放在哲学下面的美学分支方面；有的学校则从就业的角度考量，认为书法的毕业生大多数从事与教育相关的工作，因此，把书法放在与教育相关的院系；较多的院校则认为书法属于偏向技法的艺术形式，因此，把书法专业放在美术学院。总而言之，各种特殊情况都有可能出现，每个学校会根据自己学校的具体情况将其放在不同的院系。这一方面说明几十年来书法专业的发展处于一种无序生长的状态；另一方面，也说明书法的学科属性一直没有得到较为合理的确定。

2022版研究生教育学科目录基本解决了这个问题，它把美术与书法并列上升为一级学科，同时又归属于艺术学的学科门类。也就是说，在新版的学科目录下，那些把书法专业归之为文学院，归之为文化，归之于哲学，甚至归之于教育学的做法已经不合时宜了。新版学科目录清晰地表明了书法属于艺术类，它与美术一样，属于技法形式的层面。

三、新版学科目录下书法博士培养的趋势

（一）书法硕、博士的培养会越来越倾向于技法形式

基于2022版研究生教育学科目录带来的影响，书法硕、博士的培养势必会出现一些新的变化。其中一个最明显的影响就是书法的技术属性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强调。这不仅会体现在书法专业型硕、博士的培养上，也会体现在书法学术型硕、博士的培养上。长时间以来，书法硕士、博士研究生的技法问题，一直为社会所诟病，部分社会上的书写者认为，书法硕、博研究生的技法并没有达到他们应该具备的高度，甚至没有超过社会上的那些自由书写者。

这实际上有一些误区，笔者认为，新版研究生教育学科目录的这种调整，实际上跟没有搞清楚为什么书法专业毕业生会出现这种技法不如社会书写者的情况有一些关系，而同样与书法并列的美术则较少遇到类似的问题。这既有时代的原因，也有制度的原因，也有书法专业本身的一些问题，同时还有一些社会的原因。

就时代上来讲，美术学科很早就成立了独立的专业建制，全国有八大美院、不少综合性大学和师范大学也设有美术学院，这些学院里面的国画、油画、版画、雕塑等各专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就被纳入正规的高校学科培养渠道，社会上很多从事美术的自由艺术家，也大多是美术学院出来的毕业生。而书法则完全相反，高校书法专业的大规模成立只是近二十年的事情，而在此之前，社会上的书家业已存在。也就是说，社会上的很多书家，他们写书法的时间要早于大部分高校书法专业成立的时间。由于他们出现的时间较早，书法技法形式的积累自然越多，因此，相对于美术，他们更容易使用挑剔的眼光来审视高校书法专业的培养质量。

就制度上来讲，中国书法家协会成立于1981年，而中国美术家协会成立于1949年，前后相差30多年。在这30多年的时间段中，书法的发展一直处在一种民间发展的无序状态，目前社会上活跃的很多书法家成长于这一时期。大部分高校书法专业的成立时间更是晚于中国书法家协会的成立时间，这又与美术拉开了距离。我们知道，很多美院的建校时间要早于中国美术家协会的成立时间，比如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南京艺术学院等，也就是说，在中国美术家协会成立之前，大批的美术学院已经培养出大量的美术毕业生。因此，相比于书法，中国美术家协会的话语权，特别是评价美术作品的话语权，远不如中国书法家协会。书法则完全相反，由于高等院校书法专业的成立时间普遍晚于中国书法家协会的成立时间，他们的毕业生也往往较为年轻，因此，中国书法家协会掌握的话语权特别是评价书法的权利要远远高于中国美术家协会。

当然，高校书法专业本身也存在一些问题。由于高校书法专业成立时间较晚，再加上高校书法教师一般有学历和职称的要求，通常是要求硕士研究生以上学历，近年来大多数高校书法专业对学历的要求已经提升到博士研究生学历。这在高校书法专业成立的初期成为加强高校书法专业师资的重要阻碍。对于大多数社会上的书家而言，他们有些技法水平较高，但是缺乏学历、职称；而那些能进入高校书法专业任职教学的教师，往往是有了学历或者职称，但是技法水平一般。这使得高校书法专业发展初期面临着两难境地，也是有些高校书法专业学生技法水平不高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次，是生源方面的问题。由于高校书法专业成立较晚，它早期硕、博研究生的招生来源大多数是跨专业的学生，特别是本科阶段学习文、史、哲的学生，甚至有一些学习机械、计算机、中药、农学等专业的学生，并且常常伴有调剂生源的情况。这些跨专业的硕、博研究生，由于缺乏本科阶段的书写积累，再加上师资的局限，他们技法的训练培养问题实际上并没有得到较好的解决。[4]以首都某师范大学为例，其在早年的硕、博招生阶段即面临这种情况。

最后，社会上对书法专业的接纳程度和宽容程度并不高。由于书法专业成立较晚，且之前一直没有进入研究生教育学科一级目录，这导致社会对书法研究生接受程度较低。大批的硕、博研究生，特别是书法硕士研究生毕业以后，无法找到较为合适的工作。众所周知，书法技法的训练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它需要日积月累地长时间训练，才能有所进步。由于前述因素的限制，再叠加社会对书法专业毕业生的接纳程度较低，这使得书法专业的毕业生日后在技法的提升方面也面临种种紧迫局面。

综上，笔者认为，2022新版研究生教育学科目录并没有充分考虑以上深层的细节问题。实际上，如果能较好地解决以上四个方面的问题，特别是书法专业的师资和生源问题，即便是新版学科目录不强调书法的技法形式，书法专业的硕、博毕业生培养质量也会得到一个明显的改观。

（二）关于书法的学术研究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局限

相反，在新版研究生教育学科目录把书法专业的学科属性定义为美术以后，书法的技法形式训练将会得到前所未有的突出，在这种情况下，书法的文化属性、哲学属性、历史属性、文学属性、诗歌属性、文字属性反而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抑制。如果从书法史的发展逻辑来看，这种抑制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书法的交叉学科属性，也就是说，作为书写者的书法家，在倾向于关注技法形式时，他的文学、哲学、历史、文字学功底势必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而从源远流长的书法史来看，这种生态显然不利于流传历史的大书法家出现。这在若干年后，会进一步影响到“书法高峰”的出现。社会上批评书坛“有高原无高峰”的现象可能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进一步地加剧，我们可以培养出书写技巧不错的书写者，但是难以真正培养出经过历史大浪淘沙后仍然传之书法史的书法家。

其次，书法学科近几十年的发展表面上方兴未艾，其实内部也危机重重。比如书法本科专业的核心课程设置不清，书法硕士生、博士生课程设置因人设课的现象较为严重，全国范围内还远远没有真正形成相对统一的学科和课程建设标准。[5]关于书法史、书法现象以及书论的研究都还有较大的空间，我们乍看书法史和书论的研究已经有很多成果，但是这些成果跟文学和美术的研究相比，它们的规范性、广度和深度还远远不够。而这些任务的进一步研究和细化，都需要书法学术型博士的进一步深入。设想，如果未来大部分书法博士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技法形式的探究上，这些工作将来由谁来做呢？[6]

并且，退一步说，书法的技法形式训练有其自身的特点，它是在掌握正确的方法后大量书写训练的结果，同时还需要学书者具备一定的书写天分。书法的技法属于一种微小的形式，我们把它称为“微形式”，这种“微形式”微妙到非专业人士无法体会到其造型之美，更不要说线条的美了，书法的线条质量微妙到语言难以形容的层次。所以说，书法技法的掌握程度与风格形成因人而异，通常与学历的高低没有关系，这也是有的书法博士技法方面不如书法硕士，而有的书法硕士技法方面不如书法本科生的根本原因。[7]更有甚者，有的书法专业教师，其技法形式也不见得一定比学生高多少。因此，新版研究生教育学科目录，在充分地强调书法的技法形式之后，也很难说能从本质上改变这个问题。

四、结语

综合以上论述，笔者认为在2022年新版研究生教育学科目录充分强调书法专业型硕、博士技法的同时，不宜过多压缩书法学术型硕、博士的招生规模和培养要求。一方面，很难保证书法专业型硕、博的培养结果中其书写能力就一定或者大部分会超过学术性硕、博；另一方面，也很难说书法专业型博士的培养结果，其技法水平就一定会比书法专业型硕士或者本科生高。并且，由于专业型书法硕、博的毕业论文要求结合个人的书法作品进行技法分析，这种论文从书法学科的特点上来讲，并没有多少学术和实践价值。从学术逻辑上看，一个人的书法作品怎么样，短期看需要同行去评论，长期看需要历史去淘汰，书法作品的好与坏并不是书写者本人就能说清楚的。如果一个专业型书法研究生的毕业作品质量较为一般，那么他以毕业论文去分析个人的创作作品，这种分析又有什么价值呢？从实践上看，书法怎么写算技法水平高，本身就是一个很有争议的话题，在目前来看，还没有统一的标准，在这种情况下，分析个人作品的书法专业型硕、博毕业论文是怎么写出来的，有多少技法含量或者想法，又有多少普适性的学术价值和指导意义呢？

文章来源：闫继翔.书法学科升级背景下书法硕、博士培养的趋势与隐忧[J].大学书法,2024,(04):4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