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军东征时期,十字军在地中海东岸的黎凡特地区(现今的叙利亚、黎巴嫩、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地区等)建立了一些十字军政权,并同周边的穆斯林势力进行领土争夺。1260年至1291年,即十字军东征末期,埃及的穆斯林政权马穆鲁克王朝(1250—1517)不断进攻地中海东岸的十字军政权,而西侵的蒙古军队也在叙利亚北部进行扩张。此三方势力在叙利亚地区的激烈争夺及其争夺的过程和结果决定着叙利亚地区后来的历史走向,因此这一时段也是叙利亚地区非常重要的历史阶段。关于这一重要历史阶段,国内学者已经对蒙古政权伊儿汗国与马穆鲁克王朝在叙利亚的争夺有所研究[1],而对地中海东岸的十字军政权(以阿克为中心的拉丁王国或耶路撒冷王国、安条克公国和的黎波里伯国)与马穆鲁克王朝之间的斗争、和解与结局却鲜有论及。而在国际学界,对马穆鲁克王朝与耶路撒冷王国等其他十字军势力的关系已有一定的研究1,但对的黎波里和安条克国与马穆鲁克王朝间关系的专门研究却不足2,国内学界尚无相关成果问世。

实际上,在十字军东征末期,马穆鲁克王朝和十字军政权在叙利亚地区斗争的进程和走向,其历史和现实意义非常重要。其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后来统治叙利亚地区的政治、军事和主体宗教力量,深远影响着叙利亚地区此后乃至今天的发展走向。而作为十字军最早建立的四个重要政权中的两个,的黎波里伯国和安条克公国3,都在蒙古人扩张到叙利亚地区时,与蒙古人结盟,因而在历史上有比较重要和特殊的地位。故此,本文选取十字军东征末期地中海东岸的十字军政权的黎波里伯国和安条克公国(当时两国由同一统治者进行统治)与马穆鲁克王朝的关系作为历史个案进行研究,旨在回答以下历史问题:在马穆鲁克王朝的强大攻势下,的黎波里和安条克究竟如何应对,或采取什么样的策略?双方除了战争,是否还有其他的和解与互动,状况如何?而蒙古人西侵作为外来因素,又怎样影响着这两国之间的关系?

基于此,本文以的黎波里伯国与马穆鲁克王朝之间外交互动的条约文本等原始资料为文献支撑,结合学界的最新研究成果,再现十字军东征末期两国的复杂互动关系及其特征,探析影响两国关系变化的主要因素,并揭示两国关系的本质和影响。

一、的黎波里伯国、安条克公国与马穆鲁克王朝的战争

1096年十字军东征开始之后,在今天的叙利亚和巴勒斯坦等地区建立了耶路撒冷王国、安条克公国、的黎波里伯国和爱德萨伯国等十字军国家。这些十字军国家同周边的穆斯林势力进行了长期的斗争。12世纪中后期,在突厥人赞吉王朝和萨拉丁4领导的穆斯林军队的反攻下,埃德萨伯国于1144年灭亡,耶路撒冷城于1187年陷落,十字军失去了内陆的大部分地区。到十字军东征后期,1250年,埃及的马穆鲁克军队推翻阿尤布王朝(1171—1250),建立了马穆鲁克王朝的穆斯林政权。此时,地中海东岸的大部分地区依然在阿尤布家族的一些王侯控制下,而该区域沿海地区和部分内陆地区则掌握在十字军政权手中。1259年,蒙古军队开始入侵叙利亚地区,成为角逐该地区的另一重要力量。

1259年,十字军政权的黎波里伯国和安条克公国借蒙古人在叙利亚地区扩张之机,与蒙古人结盟,旨在同叙利亚地区的穆斯林势力(主要为阿尤布家族余部)作战,并与扩张到这里的马穆鲁克王朝对抗。的黎波里伯国和安条克公国的统治者博希蒙德六世(BohemondVI,1252年至1275年在位),同其岳父小亚美尼亚王国国王赫图姆一世(HethumI,1226年至1270年在位),一起拜见旭烈兀(1217—1265)并臣服于蒙古帝国[2](P306)[3](P24-25)。接着,蒙古人向安条克城派驻一名高级官员沙赫那(shahna),负责普查人口并向每人征收1第纳尔的税[3](P54)。

与蒙古人结盟后,博希蒙德六世加入蒙古军队共同与穆斯林作战,因而的黎波里伯国和安条克公国暂时在同穆斯林的对抗中占据上风。博希蒙德六世也因此重新获得了此前被穆斯林占领的城镇和土地,尤其是奥伦特斯河(theOrontesriver)流域[4](P494),并从蒙古人手中获得拉塔基亚(Latakia)港[5](P117)[6](P137-140)。博希蒙德六世还率军协助蒙古人征掠周边的穆斯林地区。1260年初,安条克—的黎波里军队、蒙古军队和亚美尼亚军队围攻阿勒颇[7](P350)[8](P88),并一起进入大马士革,劫掠清真寺5。此后,叙利亚地区的阿尤布家族残余势力基本被摧毁。

然而,当蒙古军队于1260年夏初向南扩张至加沙地区的时候,旭烈兀因得知蒙古大汗蒙哥(1251年至1259年在位)去世的消息,率领蒙古军主力后撤,只留下少数军队由怯的不花(Kitbuqa,—1260)率领,驻守叙利亚和巴勒斯坦地区。埃及马穆鲁克王朝苏丹古突兹(Qutuz,1259年至1260年在位)在得知蒙古军主力后撤的消息后,率军进入巴勒斯坦地区迎击蒙古军队,并于1260年9月在艾因扎卢特战役(theBattleofAynJalut)中获得大胜,蒙古将领怯的不花战死。马穆鲁克王朝遂控制叙利亚和巴勒斯坦大部分区域。

在蒙古人战败并落入下风之后,安条克公国和的黎波里伯国的统治者博希蒙德六世依然选择支持蒙古人,继续奉行与马穆鲁克王朝敌对的政策。在1265年前,马穆鲁克王朝的使节从格鲁吉亚带着礼物返回埃及的途中,其船只被海风吹到的黎波里,博希蒙德六世将他们擒获,并将这些使节及其携带的书信一并转交给旭烈兀[3](P150)。

对于博希蒙德六世的敌对性行动,马穆鲁克军队多次劫掠和袭击安条克公国与的黎波里伯国,旨在惩罚其与蒙古人的合作[3](P54)。早在1261年底,马穆鲁克军队就进行报复,劫掠了安条克和的黎波里与伊儿汗国之间的区域;1262年,又洗劫了安条克的港口圣西蒙(PortSaintSimeon)。1266年,一支马穆鲁克军队侵入的黎波里伯国,攻占了库莱亚(Qulai‘ah)、哈尔巴(Halbah)两个堡垒和阿尔盖(‘Arqah)城,切断了沿海地区与内陆巴开亚(Buqai‘ah)流域、医护骑士团阿卡尔(‘Akkar)堡和克拉克骑士堡(CracdesChevaliers)之间的联系。此后,这支马穆鲁克军队同其他穆斯林军队会合,击败并劫掠了小亚美尼亚王国。在马穆鲁克的军事行动中,曾与蒙古人结盟的小亚美尼亚王国、安条克公国和的黎波里伯国都遭受沉重打击。尤其是当小亚美尼亚王国被严重削弱后,安条克与的黎波里同蒙古人的陆上联系在很大程度上被切断。之后,马穆鲁克军队进攻安条克,博希蒙德六世通过贿赂这支军队的指挥官才使对方撤离[9](P577)。

1268年,马穆鲁克苏丹拜伯尔斯(Baybars,1260年至1277年在位)率军进攻十字军势力,在摧毁雅法和攻占圣殿骑士的贝尔福(Belfort)堡垒后,又洗劫并摧毁了的黎波里城附近的部分土地和山区。当马穆鲁克军队试图围攻的黎波里城的时候,因博希蒙德六世做了精心防卫而撤军[3](P123)[9](P577),转而进攻安条克城。在切断基督徒援军的海陆线路之后,马穆鲁克军队开始围攻安条克城。当时博希蒙德六世还在的黎波里,安条克城没有足够的防卫力量,于5月19日被攻陷,安条克公国灭亡。马穆鲁克军队在安条克城大肆劫掠,并焚毁该区域,将其居民杀害或为奴[10](P183)。对于博希蒙德六世来说,他失去大片领地,政治军事实力大大削弱,的黎波里伯国也失去了北方安条克公国的防护。而对于西欧基督徒的十字军来说,安条克公国的灭亡是对十字军东征的沉重打击,当地的基督徒被杀或被驱逐,十字军势力大为削弱。

但此时,蒙古人显露出再次进攻叙利亚的迹象,而且有传闻说,法国国王路易九世将再次率领十字军前来援助。还有在耶路撒冷王国的摄政休(Hugh)的请求下,马穆鲁克王朝同阿克、的黎波里伯国达成了一年的休战协定[9](P579)。

1271年,马穆鲁克军队再次进攻的黎波里伯国,先后攻占伯国内圣殿骑士团的查斯特尔·布兰克(ChastelBlanc)要塞、最重要的十字军城堡——医护骑士团的克拉克骑士堡以及医护骑士团的另一堡垒阿卡尔,极大地削弱了的黎波里伯国的防卫力量。不久后,苏丹拜伯尔斯兵临的黎波里城下,博希蒙德六世请求休战。拜伯尔斯在回信中嘲笑博希蒙德六世的胆怯,并侮辱性地命令他支付马穆鲁克的战争费用。博希蒙德六世予以回绝。后来,拜伯尔斯在进攻海岛堡垒马拉克利(Maraclea[Maraqiyya])失败后,突然同意与博希蒙德六世休战[9](P581)。最终,双方达成了一份为期十年的休战条约——1271年休战条约[11],两国暂时从战争转向休战。

二、的黎波里伯国与马穆鲁克王朝的休战与和解

在两国签订1271年休战条约之后的大约15年间,的黎波里伯国和马穆鲁克王朝总体上维持着和平状态。在此期间,两国的和平关系主要由以下几个重要的休战条约所维持,即1271年的休战条约、1275年的休战条约和《1281年嘉拉温与的黎波里博希蒙德七世条约》(以下简称《1281年条约》)6。强大的马穆鲁克王朝选择同处于劣势的的黎波里伯国签订和约,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原因。

来自欧洲的十字军援军是促成1271年休战条约签订的重要因素。1271年,强大的马穆鲁克军队兵临的黎波里城下,的黎波里国岌岌可危。此时,英格兰王子爱德华(theLordEdward)率领的1000多名十字军和13条船只于1271年5月9日到达地中海东岸的阿克城[12](P813)。而苏丹拜伯尔斯“总是担忧这类的十字军入侵近东”[13](P136)。这批十字军援军到来的消息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拜伯尔斯的攻城计划,并因此与博希蒙德六世签订了1271年休战条约。然而,从整体上来说,十字军东征末期,基督徒的十字军热情在下降,政治、财政等困难致使实际的十字军行动难以实施[12](P814-815)。由于来自西欧的实质性援助严重不足,难以从根本上改变地中海东岸十字军的劣势。

蒙古人对黎凡特地区的入侵,给马穆鲁克王朝带来压力和牵制,是影响的黎波里伯国和马穆鲁克王朝关系变化的另一重要外部因素,也在客观上促成两国签订《1281年条约》。在13世纪后期,蒙古人一直都是马穆鲁克王朝的重要外部威胁。的黎波里选择支持并参与蒙古一方同穆斯林作战。尽管马穆鲁克军队在1260年的艾因扎卢特战役中击败蒙古人,但蒙古人在西亚地区建立了伊儿汗国,对叙利亚和埃及的威胁持续存在,且时常劫掠叙利亚地区。如,蒙古人于1265年袭击了阿勒颇;1271年底劫掠了阿勒颇西部的哈利姆(Harim)和鲁杰(al-Ruj);1272年劫掠了哈兰(Harran)[3](P125-126);1280年9月,伊儿汗国利用马穆鲁克王朝内部(嘉拉温[Qalawun]和拜伯尔斯子嗣之间)争夺苏丹职位之机,从马穆鲁克人手中夺取堡垒巴克拉斯(Baghras)和达贝萨克(Darbsak),并洗劫了阿勒颇[3](P183-184),马尔加特(Margat[al-Marqab])的医护骑士团也加入蒙古军队,一起劫掠至巴开亚地区,远至克拉克骑士堡,并击败了前来阻击的马穆鲁克军队[2](P390]。1281年秋,伊儿汗国大汗阿八哈(AbaqaKhan,1265年至1282年在位)及其兄弟蒙哥·帖木儿(MöngkeTemur)分别率领蒙古军队侵入叙利亚,其中蒙哥·帖木儿的军队进入奥伦特斯河流域,马尔加特的医护骑士团再次加入其中[2](P391)[3](P194-195)。马穆鲁克新苏丹嘉拉温(1279年至1290年在位)率领大军迎战,于10月29日在霍姆斯(Homs)城外击退蒙古军队。尽管马穆鲁克军队获胜,但由于在战争中损失惨重,因而对十字军的战争延迟[13](P137)。这在客观上影响了的黎波里伯国与马穆鲁克王朝的关系。蒙古人入侵的巨大外部压力,是嘉拉温在1281年7月同意与的黎波里签订为期十年的休战条约的原因之一。甚至有学者认为,十字军的最后失败不是因为西欧基督徒的决心或一次新的十字军而延迟的,而是因为“马穆鲁克帝国的复杂内政和蒙古人对叙利亚的威胁,后者一直持续到14世纪初”[12](P817)。因此可以说,蒙古因素是的黎波里伯国与马穆鲁克王朝能够和平休战与的黎波里伯国存续的重要外部原因。

马穆鲁克王朝内部政局的变动和斗争也是影响两国关系的重要因素之一。1275年的黎波里统治者博希蒙德六世去世,新任伯爵博希蒙德七世(BohemondVII,1275年至1287年在位)寻求同马穆鲁克王朝签订新的休战条约,以维持两国的和平休战关系。而拜伯尔斯在其统治的最后几年中,因忙于政治操作以实现其子顺利接替其苏丹之位,无暇大举进攻十字军国家,派代表于1275年7月[14](V.1,P120;V.2,P165)同的黎波里伯国签订休战条约。依据该条约,博希蒙德七世向马穆鲁克苏丹拜伯尔斯每年缴纳20000第纳尔贡金,并每年释放20名穆斯林囚徒;拉塔基亚(Latakia)和阿尔盖归博希蒙德七世所有,但是城镇和港口的收益平分;马穆鲁克王朝在连接阿尔盖和的黎波里的桥上设置海关,由情报人员、政府官员管理;来自阿克的农产品和商品可以免费过关,但其他所有进口产品都要征税,博希蒙德七世和其他人不享有农产品的免税权7。

1277年,拜伯尔斯去世,其子赛义德·巴拉卡(al-SaidBarakah,1277年至1279年在位)继任苏丹。但其地位不稳,1279年被马穆鲁克大将嘉拉温废除,后嘉拉温自任苏丹。当嘉拉温于1281年率军进入叙利亚的时候,伯爵博希蒙德七世派出代表前去觐见,希望再次签署新的休战条约。博希蒙德七世寻求签署新休战条约的原因之一,是其面临自己下属的严峻挑战。他的辅政官(bailie)是一名希腊正教教士——托尔托萨(Tortosa)的主教巴塞洛缪(Bartholomew)。而的黎波里的主教是罗马教会的领导者——塞尼(Segni)的保罗,其与圣殿骑士团的新团长博热的威廉(WilliamofBeaujeu)友好。他们一起支持朱拜勒领主盖伊二世(GuyII)反对博希蒙德七世。结果导致博希蒙德七世与圣殿骑士团的内战,双方都损失惨重后休战。但1278年双方再次发生冲突,直到1282年才以博希蒙德七世的最终胜利而恢复秩序[9](P587-588)。当然,另一原因是博希蒙德七世依然无法同强大的马穆鲁克军队抗衡。最终,苏丹嘉拉温同意博希蒙德七世的签约请求,两国于1281年7月达成了休战十年的《1281年条约》。

苏丹嘉拉温之所以同意与的黎波里签订休战条约,其原因之一是担心蒙古人再次入侵叙利亚,他需要将主要军事力量用于应对蒙古人威胁;而且一支攻击他左翼的法兰克军队将给他造成严重威胁[9](P586)。国内政敌的威胁也是嘉拉温签订《1281年条约》的因素之一。在嘉拉温继位之初,被其废除苏丹之位的拜伯尔斯之子赛义德·巴拉卡以黎凡特地区的卡拉克(al-Karak)等为据点,得到一批忠于拜伯尔斯的部下支持,对嘉拉温构成威胁。此外,大马士革总督桑库尔(Sunqural-Ashqaral-Salihi)拥兵自立。1280年,嘉拉温率军攻击桑库尔,但由于伊儿汗国的蒙古军队侵入叙利亚,嘉拉温不得不暂时放弃内斗,于1281年5月同桑库尔达成协议,任命其为叙利亚西北部地区总督[15](P66),并共同抗击蒙古军队。正是这些马穆鲁克王朝内部的政治军事斗争牵制了苏丹,在很大程度上使嘉拉温无力大规模攻击十字军,从而使《1281年条约》得到一定程度和一段时期的维持。直到1286年夺取卡拉克,1287年消除桑库尔的威胁之后,嘉拉温才算解决了马穆鲁克王朝内部反对派的问题。

正是由于上述几方面的原因,的黎波里伯国和马穆鲁克王朝之间通过多次外交谈判和休战条约,维持了十多年的和平关系。然而,从两国休战条约的内容上来看,两国之间的关系并不平等。鉴于前文论及的几个休战条约在内容上基本相似,此处以两国签署的《1281年条约》为个案,通过解读条约的条款,揭示十字军东征末期两国关系的特征。

的黎波里伯国通常是休战谈判的提出方,需要用金钱购买和平。在马穆鲁克军队的强大威胁下,处于弱势一方的的黎波里首先提出签约或续约的请求。不仅1271年的休战条约如此,1275年亦如此,且休战条约的签订是以的黎波里一方支付钱财和答应附加条件为前提的。如,1275年休战条约是以博希蒙德七世每年缴纳大量钱财为条件的[16],在《1281年条约》的谈判过程中,马穆鲁克王朝一方也提出了这一要求[17](P59-60)。在《1281年条约》的谈判过程中,双方的谈判代表还围绕签订条约的钱财问题展开激烈争论。马穆鲁克方认为的黎波里一方没有为之前的休战条约支付钱财,因而此次休战条约不适用于名义上归的黎波里、但实际上由穆斯林占领的阿尔盖城8。的黎波里方说并非不愿缴付钱财,而条件是马穆鲁克方须将从阿尔盖获得的税收归基督徒一方。但马穆鲁克方反驳道,因为的黎波里一方未履行之前的条约规定(缴付钱财)在先,使得休战条约无效,所以他们通过战争占领阿尔盖是合理的。在马穆鲁克方的反驳下,的黎波里方被迫同意缴付钱款并释放俘虏,以换取休战条约的签订[17](P60,61)。

在领土划分方面,条约规定了许多对马穆鲁克王朝有利的条款和内容。《1281年条约》将马穆鲁克苏丹们之前夺得的十字军领土归于嘉拉温的名下,从而在事实上使马穆鲁克王朝在黎凡特地区取得的战争成果合法化。而且,条约甚至将一些嘉拉温尚未控制的地方归为他的领土。如,条约中列为嘉拉温的领土或至少部分共有的领土——马尔加特和马拉克利。此外,条约还规定了许多两国共管区域,如拉克马(al-Lakma)地区、马尔加特地区、的黎波里以南骑士罗杰·瓦利(RogerdelaValee)辖区、拉塔基亚地区等。其中条约的第四条款专门规定了双方对拉塔基亚地区的财政共治与共享。这不仅扩展和确立了马穆鲁克王朝在这些区域的利益,从后来的历史发展来看,也为未来借机占领这些领土提供了一些前期条件。

条约对的黎波里伯国的限制更多。《1281年条约》和之前的休战条约都规定了苏丹官员在的黎波里与阿尔盖之间的阿土西亚(Artusiyya)桥上征税和监管的内容。尽管这些官员维护贸易与秩序,同时查封违禁品等,但获得的收益归马穆鲁克王朝所有。而且条约规定从阿尔盖输向的黎波里的商品不需交税,但其他所有进口产品都要征税,博希蒙德七世和其他人不享有农产品免税权[16];还规定条约不得因十字军援军和蒙古人的到来而废除,这实际上是限制的黎波里伯国因获得外部援助而改动条约的权利。此外,条约还规定的黎波里伯国“不得与苏丹的任何敌人建立友好关系,也不得通过符号、文字、大使、书面或口头讯息与其达成协议”[17](P65)。显然,这些规定将的黎波里伯国置于外交层面上的不利和被动地位,具有明显的不平等性。

三、马穆鲁克王朝的进攻与的黎波里伯国的灭亡

《1281年条约》并没有能够保护的黎波里伯国免遭马穆鲁克王朝的进攻。1281年,嘉拉温在霍姆斯之战中击败蒙古军队后,暂时解除了蒙古人的威胁。尤其是在1282年伊儿汗国阿八哈汗去世之后,新任可汗艾哈迈德·贴古迭儿(AhmadTeguder,1282年至1284年在位)信仰从基督教改信伊斯兰教,并向马穆鲁克王朝示好[3](P211)。这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蒙古人对马穆鲁克王朝的威胁。在此情况下,马穆鲁克苏丹嘉拉温再次对十字军用兵。

马穆鲁克军队首先清除了的黎波里外围的防御堡垒。1283年,马穆鲁克人摧毁的黎波里城南部高地的马龙派。1285年春,他们围攻医护骑士团的重要城堡之一——马尔加特。医护骑士团进行了顽强抵抗,但由于双方力量悬殊不得不投降。在马穆鲁克王朝大军的攻势下,贝鲁特和提尔两城的十字军与嘉拉温签订协议9,从此两地归马穆鲁克统治。1286年,嘉拉温威胁的黎波里伯爵博希蒙德七世,迫使后者将其封臣控制的海上堡垒马拉克利拆毁并放弃[18](P752)。1287年,《1281年条约》中规定的共管区域拉塔基亚,在因地震而严重受损的情况下,嘉拉温借机声称其是安条克公国的一部分,不受休战条约的保护,因此派军攻占该城[9](P590),并使的黎波里几乎成为孤城。马穆鲁克的这次军事行动实际上破坏了《1281年条约》中关于共管拉塔基亚的规定。然而嘉拉温并未在夺取拉塔基亚后直接进攻的黎波里。

1287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的黎波里内部又陷入了激烈内斗。伯爵博希蒙德七世去世无嗣,其妹妹露西(Lucy)和热那亚血统的朱拜勒领主巴塞洛缪·埃姆布里亚科(BartholomewEmbriaco)为争夺伯国的控制权展开激烈争斗。热那亚的海军势力和威尼斯人也参与其中。在露西成功继任的黎波里女伯爵[19](P383)的同时,巴塞洛缪·埃姆布里亚科派出密使同马穆鲁克苏丹嘉拉温取得联系,希望后者干预的黎波里事务,并扶植他成为的黎波里伯爵[9](P591)。对于此段历史,也有学者认为,或许威尼斯不愿看到热那亚在的黎波里的影响力变大,因此派出使节请求苏丹嘉拉温出兵干预的黎波里的内斗[8](P103)。但无论如何,的黎波里伯国的内斗恰好成为嘉拉温出兵的主要原因[17](P22),也成为两国和平休战关系彻底终结的原因之一。

1289年,嘉拉温借机率军围攻的黎波里城。十字军虚弱的防御力量未能阻止强大的马穆鲁克军队。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先后撤离,城市陷入混乱。4月,的黎波里城被完全攻占。除的黎波里女伯爵露西随同塞浦路斯亲王阿马尔里克(Amalric)和其他少数人乘船逃离外,绝大多数人被杀或被俘为奴隶[20](P246-249)[21](P260)。穆斯林还获得了大量战利品。最后苏丹嘉拉温下令将的黎波里城夷为平地[10](204),的黎波里伯国灭亡。

的黎波里伯国最终难逃被马穆鲁克王朝灭亡的命运,其原因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首先,众所周知,两者在领土面积和人口数量方面,实力相差悬殊,马穆鲁克王朝明显比的黎波里伯国强大许多。在苏丹拜伯尔斯时期,他改善道路、桥梁和通信设施,在行政机构上有效整合埃及和大部分叙利亚、巴勒斯坦地区;在军事上扩充军队,仅骑兵就多达三四万人。拜伯尔斯还通过购买军事奴隶、收编蒙古扩张中流亡到埃及的军士,组建了强大而高效的军事组织[3](P71-75)。而此时,西欧基督徒的十字军东征热情比较低,因此对东方前线的十字军援助很少。如前文所述,到这一时期,通过多次战争和渗透,马穆鲁克王朝已经将的黎波里周围的十字军势力和堡垒逐步拔除,的黎波里城愈加孤立无援。

而的黎波里以前所依靠的蒙古人,此时内部状况也不容乐观。正如前文提到的,1281年盖拉温在霍姆斯之战中给伊儿汗国的蒙古军以沉重打击。伊儿汗国统治者阿八哈死后的1282年至1295年间,伊儿汗国内部政局不稳,统治阶层争权夺利,社会民生经济凋敝[1](P138)。而金帐汗国和察合台汗国又不时攻击伊儿汗国边境,令其疲于应付。这些因素使得伊儿汗国无力或不愿再大举进攻叙利亚地区,更令其无法保护的黎波里伯国的安全。

的黎波里伯国的灭亡给地中海东岸的十字军势力带来巨大影响。延续了180年的的黎波里伯国(1109—1289)是第三个被穆斯林灭亡的重要十字军国家。它的灭亡,进一步使黎凡特北部的基督徒势力遭受沉重打击。“拜伯尔斯征服的系统性特征是摧毁所有他不打算再用的东西。”[21](P258)嘉拉温延续了拜伯尔斯的政策。因此,马穆鲁克军队在攻灭的黎波里伯国的过程中,除保留少数重要的军事堡垒外,将从十字军手中夺取的沿海堡垒和大多数内陆堡垒完全摧毁,以杜绝十字军再次崛起。此外,马穆鲁克军队还屠杀或驱逐该地区的基督徒——如对奥伦特斯河附近的卡拉(Qara)的本土基督徒和欧洲基督徒的屠杀[21](P258),使该地区的基督徒数量大幅下降,影响了后世乃至今天该地区的人口构成和宗教状况。而从整个十字军东征的角度来看,的黎波里伯国覆灭后,黎凡特地区只剩下阿克等少数几个十字军据点,黎凡特地区仅剩的十字军国家——耶路撒冷王国变得更加弱小和孤立无援。而且,马穆鲁克王朝对叙利亚西部沿海地区的占领,断绝了十字军与亚美尼亚、蒙古伊儿汗国之间的陆上联系,从陆上完全包围了剩余的十字军据点,预示了该地区十字军政权即将完全覆灭的命运。

四、结语

总之,在十字军东征末期,重要的十字军国家的黎波里伯国同强大的马穆鲁克王朝维持了长达30年的军事和外交互动。两国关系经历了从军事冲突到和平休战,再到冲突和最终的黎波里伯国被马穆鲁克王朝灭亡的演变过程。在这一互动关系中,两国在领土、人口和军事力量等方面的实力悬殊,这决定了两国关系——无论是战争关系还是休战和平关系——在本质上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对于强大的马穆鲁克王朝来说,其军事行动的目的是要灭亡的黎波里伯国,而这一过程中也有休战。这种休战有时是为了考虑到蒙古人的外部压力,有时是腾出手来处理马穆鲁克王朝内部的政治斗争,有时是考虑到十字军援军的到来。两国间这种特殊和复杂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反映出十字军东征末期,地中海东岸十字军政权的生存状况以及基督徒十字军与穆斯林互动关系的特征,也体现了13世纪后期蒙古扩张对十字军政权与马穆鲁克王朝关系的巨大影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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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2018VJX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