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如雨,有人在雨中欢呼雀跃,有人却觉得寒冷难捱。如果你觉得生活不易,人生多艰,不妨读一读张晓风的散文集。晓风的散文带给人最大的触动莫过于其中所蕴藏的温情与诗意竟是通过平凡而琐碎的生活来建构的。也就是说,我们熟悉晓风的生活,因为她的生活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但同时,我们却不熟悉晓风眼里的生活,因为令许多人习以为常甚至心生厌倦的生活琐碎在晓风眼中却别具一番滋味与温情。读张晓风的散文,我们可以对晓风眼里的生活做一次贴近,我们可以站在张晓风的视角重新感受生活、认知生活。这定然是一次温情与诗意之旅。

一、庸常生活里的温情与豁达

庸常的生活少不了种种琐碎。有人在这种琐碎中看到的是一地鸡毛,有人却可以发掘细致幽微的情调和趣味。张晓风则是世俗生活、人间烟火中的吟游诗人。她说“俗事也是可以入诗的,俗务也是可以萦人心胸、久而芬芳的。”[1]69读晓风的散文,你可以读出细微生活里的深情与厚重。这是一个匆忙的时代,忙到人们的感受力退化,忙到人们忽视了常态化的生活细微之处。但晓风的感受是如此敏锐、细腻。一粥一饭、一蔬一物均可触发其个人独特化的生命情思。

《花担》《行道树》《你的侧影好美》《东邻的竹和西邻的壁》《别人的同学会》《巷子里的老妈妈》《你真好,你就像我少年伊辰》《这杯咖啡的温度刚好》《巷口的炒面》……这些散文的题目都来源于我们日常琐碎细微的生活,甚至有点鸡零狗碎。但透过张晓风的散文,我们却可瞥见这细微背后的温情与诗意。比如《花担》中的图景是一个卖花的女人吃力地挑着两筐璀璨的花,以致汗流浃背。但张晓风却生发出对负重者的敬佩之情。又比如《巷子里的老妈妈》,一位老妈妈对儿子要她丢掉衣物十分不舍。张晓风从中看到了老妈妈身上那份令人动容的朴实,并称有这样的老妈妈是我们社会的福分。再比如《炎凉》,随着季节炎凉的变化,我们也相应地收、放席子。由此她竟联想到面对人生际遇的炎凉时应有的姿态。

总而言之,老人吃橘子、妇人生产、孩子去学校、路边的一花一草等都可以成为张晓风思考或吟诵的客体。张晓风大力提倡贴近平凡,贴近生活的本真。她说:“山林可以是公寓,电铃可以是诗,让我们且来从俗。”[1]60原来,对张晓风来说,现代人追求的诗与远方,就在这车马喧嚣的凡尘生活里。晓风用心领悟世俗生活背后令人忽视的深情与厚重,从常态化的生活中凝练平凡的诗情与诗意,给读者一种亲切温暖的美感。

读晓风的散文,你可以品出跌宕生活里的豁达与洒脱。生活常常像天气一样,时好时坏;亦如月亮一样,有圆有缺。这些都半点不由人。面对此种境地,张晓风总是豁达与洒脱的。在《情怀》一文,晓风明确表示与其奢求日日有好情怀,不如胸中自有情怀。她这种淡然处之,不忧亦不惧的精神状态温暖着一颗颗焦灼、压抑的读者心灵。晓风的豁达与洒脱体现在她拥有一颗“诗心”。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美景。因此,即使生活再糟糕,再不如人意,一杯醇香的咖啡、一缕温和的阳光、一声孩童的啼哭就能让她释怀、快乐。《情怀》一文中,屋檐上开得茂盛的花,晓风会站得像面壁修道人一样仰望观赏;等车等久了,她没有烦躁生怨,反而因为周边满篱的黄花欢喜快乐;树影斑驳,映在裙子上,于是,她惊呼自己发现了另一种陌生的贵重的“刺绣”。她“像猝然间被黄袍加身的帝王,忽觉自己无限矜贵”。[3]101这些唾手可得的事物,在许多人眼中不过如此。但在晓风的眼里,它们是无与伦比的美丽。

晓风的豁达与洒脱也体现在她常怀一颗感恩之心。在她眼里,生活中每一次拥有、每一份善意并非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它们的存在都“值得我们虔诚地谢天”。[2]10《幸亏我不是上帝》一文,让人看到我们离不开的粮食与蔬菜,我们离不开的阳光与空气,是最无价却又最廉价的存在。我们应该为此欢欢喜喜地感恩;在《劫后》里,晓风为阳光、为满天的星斗、为粗茶淡饭等一切美好的存在感恩;《我有》一文,晓风为紫藤、红霞和爱情感恩。即使生活剥夺了许多的可能,即使有再多的意难平,晓风依然存留那部分感恩,因为“生命本来就是美好与缺憾的同存体”[4]7。

晓风的豁达与洒脱还体现在她的哲思里。这些哲思往往会让读者放下执念,豁然开朗。《生命,以什么单位计量》一文,透过一个孩子跟“我”比电动玩具的大小,让人幡然醒悟——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并不是“克拉”“架”等数量单位可称量的,非外表的、看不见的可能更重要。这对以金钱论成败的物质化观念无疑具有一定的冲击力量。《不朽的失眠》一文,千百年后人们不再记得当年得意考中之人,只记得一位落榜的张继和他笔下的钟声。若没有当年的落榜,大概就没有《枫桥夜泊》这首流传千古的佳作,也没有名垂文坛的张继了。这不得不让人感叹放长视线,站在历史的高度去看人生的经历与起伏也许就会发现不一样的价值与意义。《浪掷》里,勤奋和贪玩的孩子都表达了些许悔意。原来,无论做了什么可能都会有遗憾,那倒不如放过自己。只要诚恳地去做,就不必言悔。

晓风的哲思与顿悟在《咱们小人物要多多说话》《如果作者是花》《你不能要求简单的答案》《给我一个解释》等散文中均有体现,这种哲思往往突破了固有的思维惯性,全面、辩证地考量事物,让人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二、自然生活中的博爱与平等

晓风的博爱观与平等观是在中西方文化共同浸润下建立起来的。她曾提及《论语》与《圣经》对她的影响,它们为晓风的生命打下了深沉而厚重的精神底子。不论是《论语》中的仁者爱人,泛爱众而亲仁,还是《圣经》中的爱神、爱人如己,它们都强调泛爱、推崇博爱。这种博爱恰如《罗马书》里所说的阳光普照式的关怀,不论人的好与坏。

博爱在晓风的文章中具体体现为爱每一个人,不论善恶;爱自然万物,不论美丑。比如《一条西裤》《癫者》《不能被增加的人》《遇见》《专宠》等散文。博爱在于爱具体的人。如《一条西裤》里,牧师看到了小偷背后那个具体的人。牧师眼中的小偷不是贼,而是一个比他本人更需要那条西裤的人。这种博爱赋予生命理解与善意。这种理解与善意式的“开脱”正如晓风的“给我一个解释”。若有解释,“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我就可以接纳历史,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这荒凉的城市。”[3]113它将罪人放回到他所处的那个特定的、具体的生活位置和肇事起点,相信事出有因,坚信人性本善。它消灭了污秽与肮脏,消灭了单一化的片面,留下的是一个个真实而鲜活、需要爱的生命。

博爱在于热爱自然,这类散文在晓风的文章中更是不胜枚举。比如《到山中去》《林中杂想》《春之怀古》等散文。这类散文中对自然的描绘及深情会让人暂时脱身于凡俗生活的利益得失,进入自然的悠闲岁月,从而在精神上得以休憩。这也就不难理解中国古代许多失意的文人纷纷归隐,以自然为家园。《到山中去》里,瀑布水墙、清风明月、山松野草等,在晓风的眼中都有一种摄人心魂的美。这种对美的细腻感受让人忘记时间,从而跌入那一刻美的永恒,达到物我两忘,融合归一的境地。这也就是晓风所提及的此时此刻你“就会想到自杀”,[2]165抑或“把水面的落叶聚拢来,编成一个小筏子,让自己躺在上面,浮槎放海而去”。[2]168从这个角度来说,对自然的痴爱也是对人本身的一种关怀。

对自然的博爱,很大程度上归因于晓风有着万物有灵且美的超越性视角。王国维的“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的观点[5]3,可以说是以“我”为主体,以“物”为客体,“客随主变”。但在晓风的文章里,宇宙万物不再是纯粹的客体,是有着自己喜怒哀乐的生灵。这种万物有灵的观念使张晓风以一种富有人文色彩的眼光看待万事万物。《其实,你跟我都是借道前行的过路人》一文中,晓风开车行于山路上,看到一条惊惶的小蛇在路中央,晓风没有无视它,反而说“你是行人,你先过”[3]240。之后,晓风又细心地安慰这条惊慌的小蛇,并且向蛇道歉。《春之怀古》里,蝴蝶可以数花,风可以宠爱树木。《给我一个解释》里,晓风把“大自然中的生物当作像人一样有生命选择权的对等体”,[4]15她认为树也是有灵的生命,有权力决定自己的枯荣。晓风在这些文章中均流露出万物有灵的思想。因为相信一切都是同人类一样活生生的生命,所以她赋予自然万物应得的尊重和敬畏,这种万物有灵的思想构建了生命之间真正的尊重和平等。

万物有灵的超越性视角也打破了宇宙永恒、人生易老的观念。在晓风的眼中,花与树和人一样随时随地都处在变化之中。这种视角赋予万物沧桑变化,将物与人一样置于线性变化的时间里,从而给那些感叹“吾生须臾而长江无穷”的人以慰藉。作为女性作家,晓风对女性的生存境遇深为体贴与关怀,这也是其博爱与平等观的重要体现。传统的伦理道德规范对女性的禁锢与束缚不言而喻,在标榜女性解放的现代社会里,女性的社会地位、生存境遇又如何呢?晓风从自己生命的细微体验出发,思考、关怀女性的生存境遇,给女性生命以温情。

《一双小鞋》里,晓风提到现代社会虽然不提倡裹脚,但是“裹脑”“裹心”的现象依然存在。也就是说,表面上完全解放了女性,但是在人们的思维深处依然存在对女性的偏见与禁锢。甚至,部分女性本身早已麻木,处在束缚之中却浑然不知。《有些女孩,吟了不该吟的诗》一文中,晓风列举了薛涛、李治等人的遭遇。她们只因吟了一句内心深处的情诗,就失去宠爱,被责备为坏女人。这些故事年代虽已久远,但是“读来总觉熟稔切近,仿佛事在眼前”。[3]198由此可见女性的时代负累。

虽然晓风没有走上激烈地争取女权的道路,但是她仍然猛烈抨击这种不平等的社会现象。在她看来女性和男性应该是水的两岸,彼此拥有却相互独立,绝非附庸关系。更让人感动的是,晓风的女性观里有一种爱的成全。女性因为囿于母亲、妻子等角色,时常忙忙碌碌。这在一定程度上会限制女性的自我实现。但有时候,她们仍然选择成全家庭。《母亲的羽衣》一文提到每个母亲曾经都是仙女。为人母的那一刻起,她们便心甘情愿地收起自己的羽衣,从此穿着这人世间的粗布。她们把自己拘于这一方天地,默默耕耘,为孩子和丈夫受苦受累,却甘心承担这甜蜜的重负,这种爱的牺牲感人至深。

晓风不吝赞美女性对生命的孕育。她说“作为一个孕妇,怀着的竟是一个急速增大的银河系……所有的孕妇是宇宙,有万种庄严”。[2]237她甚至不由自主地买孕妇的衣服再次感受繁殖的庄严与喜悦,怀着敬畏与骄傲的心感受、书写这一切,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女性的体恤与温情。

三、地理及精神故乡的回归

“乡愁”,简单来说,即渴望回到故乡却又无法回去,由此产生的愁绪。熊培云在《追故乡的人》《故乡的囚徒》等文章中流露出每个人都是故乡的囚徒,终其一生都在追寻故乡的思想。当然这里的故乡不仅仅指地理位置上的故乡,也指精神上给人心灵以宁静与满足的事物。晓风的故乡,也有着地理层面和精神层面。晓风出生在中国浙江,八岁就随母亲前往中国台湾。从此,故乡便成了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她愿意化作候鸟,飞回到旧日的梁前;她愿意化作鱼儿,游回故乡的海岸;她愿意化作风,吹入故乡的怀里。

地理上的思念在晓风的散文集中随处可见。《饮啄篇》里,晓风不惜绕远道去买瓜子,只因瓜子袋上印有“徐州”二字;《愁乡石》里,晓风站在异国他乡名为中国海的地方,遥望着祖国,思念扑面而来;《远程串门子》里,爬山、看云、观水,处处牵动晓风对祖国的思念。这一切都因为她爱得太过深沉。晓风对祖国的爱确实是赤诚的。她一听到“中国”这两个字便会热泪盈眶,一听到他人辱骂中国,便会拍案而起,剑拔弩张。虔诚信仰基督教的晓风,也常常将中国放在祷告里。她祈求上帝祝福中国,祈求上帝护佑祖国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仁。晓风在《你我间的心情,哪能那么容易说得清道得明》一文中写道:“亲爱的读者,你原是我至亲至挚的乡人,我们都已出发。我,以我的书,你,以你的视线。我们终必相逢……”[6]167晓风对祖国的真挚之情和对同胞的深切情谊流露在字里行间,相信它一定会感动无数读者的心。

除了地理层面的思念,在精神层面,晓风主张传统文化的回归。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表明,人的生理和安全需要等的需要得到满足后,就会渴求归属和爱等较高层次的需要。这类似于人对“安身”与“立命”的追求。“安身”即安顿自己的躯体,“立命”即在精神上确立自己的意义与信仰。熊培云说:“安身是为了肉体,立命是为了灵魂。二者从本质上说都是安顿。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总得为自己找到安身之所与安心之所。”[7]239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地理家园与精神家园的构建都是必不可少的。地理家园即通常意义上的故乡;精神家园可以理解成你所热爱,所信仰的一切,它可以如故乡一般给你灵魂上的安静与力量。对于张晓风来说,她的精神家园就是中华几千年来厚重的文化。

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给了张晓风中国的视角、中国的哲思、中国的品性,这一切在晓风的生命里深深地播种生根。《秋千上的女子》让我们看见中国的秋千文化;《巷子里的老妈妈》一文让我们看到了中国的传统美德;《月,阙也》让我们感受到了中国哲思和中国智慧。除此之外,传统文化也使晓风的乡愁添了几分诗意。晓风八岁就离开中国大陆。因此,故乡的人与事对晓风来说是模糊的。这也就决定了晓风的乡愁不能像其他中国台湾作家一样“有明确的指向对象”[8]37,不能像其他作家一样“凭借对故乡亲人旧事的温馨怀想来抚慰他们的乡心乡情”。[8]37但庆幸的是,晓风酷爱中国古典文学,她可以从古典文学中寻找故乡的影子。对晓风来说,诗词里的三秋桂子等风景是她的故乡,李白杜甫等诗人亦是她的故友。晓风的精神深处与中国传统文化紧密相连。可以说,她精神层面的乡愁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回归与兴荣的渴求。

张晓风在《我有一个梦》里具体阐明了对中国传统文化兴荣的渴求。她渴望国学讲坛教室应该有中国传统文化的气息。不说要有亭台楼阁、笙瑟溢耳,但古木桌椅、线装书、杏坛总归是要有的。晓风渴望孩子们在这些可观可感的古典美里,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并产生文化自信感和民族自豪感。国与国之间的区分不应该仅仅是国籍与疆土,还应该是文化。文化的穿透力和影响力是极大的,它可以给人打下基本的精神底子。很多时候,人们可能需要离开地理上的家园,但文化却可作为精神家园永远相随。对文化的坚守,也是对精神的坚守。因此,与其说晓风提倡复兴中国的传统文化,不如说晓风致力于构建中华儿女特有的精神家园。

在这个文化多元、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传统文化的复兴是极其必要的,精神家园的建构也十分重要。它能让人心中有把丈量的尺子,从而明辨是非,更明智地对待外来文化。一个有着深厚文化和精神底蕴的人,即使所处世界喧嚣浮躁,依然会有动人的诗意与年华。总而言之,庸常生活里的温情与豁达、自然生活中的博爱与平等、地理及精神故乡的回归与期盼,这些可以说是张晓风散文世界富有人文关怀的基本主题,而这些意蕴深厚隽永的散文经过晓风诗性话语的阐述,温情与诗意更显得淋漓尽致而感人至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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