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勤斋，深藏于故宫外东路宁寿宫花园北端，历来以乾隆时期精致的内檐装修和修建者乾隆皇帝的文人意趣而著名。但进入斋中，映入眼帘的诗文贴落1却全部出自嘉庆帝或嘉庆朝大臣的手笔，仿佛在告诉我们倦勤斋的主人另有其人。这些诗文贴落写了什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何以能保留至今？前代学者虽然对倦勤斋的修建经过、建筑形制和功能布局等做过考察，并注意到倦勤斋在乾隆以后嘉庆、道光、光绪年间和溥仪居住时期仍有所使用，但并没有回答上述问题2。本文发现这些文字性贴落对揭示倦勤斋在乾隆朝以后的维护和使用情况有重要价值，拟在深入分析其文本内涵的基础上，结合御制诗集、《实录》、《起居注》、《上谕档》及内务府档案等资料，对倦勤斋从嘉庆朝起的修缮和使用情况作出梳理和研究。

一、倦勤斋现存嘉庆朝诗文贴落概述

倦勤斋现存诗文贴落共十五件，其中嘉庆御笔横披五件，内容为御制诗作；嘉庆朝臣工贴落十件，内容为古代诗赋名篇、臣子所撰联语及嘉庆帝御制诗联。具体内容概述如下。

（一）嘉庆帝御笔诗作贴落

嘉庆帝御笔横披贴落系五首御制诗，其中三幅有题、两幅无题。三幅有题之作为嘉庆十一年（1806）书《咏晋庆郑谏遏秦籴》、《咏臧哀伯谏纳郜鼎》，以及嘉庆十五年（1810）书《盆梅》。诗文如下：

晋惠背秦施，厚德报以怨。幸灾乖天和，怒邻致民恨。小利贪不祥，忌义屏读论。自失守国猷，召兵罹厄困。虢射谋弗臧，理穷辞必遯。物欲蔽真常，夷吾嗟顽钝。《咏晋庆郑谏遏秦籴》，丙寅季夏中澣御笔。钤印：嘉庆御笔、所宝惟贤。3

贼臣惧邻封，郜鼎赂东鲁。纳庙失政刑，立违意何取。废法乱纲常，百官目共覩。哀伯言儆邪，文物指掌数。得国灭彛伦，推刃嗟社圃。怀惭责人难，忠谏终无补。《咏臧哀伯谏纳郜鼎》，丙寅季夏上澣御笔。钤印：嘉庆御笔、朝乾夕惕。4

冰雪丰姿淡泊心，讬根原在最幽岑。素云凝结瑶台表，冷艳纷敷贝阙阴。欣遇贞蕤时晤对，岂同诗客镇探寻。迎春饯腊群芳始，畅达阳和品汇斟。《盆梅》，庚午嘉平中澣御笔。钤印：嘉庆御笔之宝、夙闻诗礼凛心传。5

嘉庆十一年所书的两篇诗作，实为其《咏左传诗一百首》大型组诗的第四和第十六篇6，通过对《左传》中故事的解读，表达了嘉庆帝对为君之道的思考。前一首写晋惠公夷吾曾向秦国借粮、却不肯在灾荒时帮助秦国，嘉庆认为这是他被小利蒙蔽的顽钝行为；后一首写鲁桓公把宋国弑君“贼臣”华督送来的郜鼎放在了太庙中，嘉庆认为这种行为会给国家招致仇恨。这两首诗既表明人君应遵守道德礼法，还通过对“庆郑”和“臧哀伯”两位直臣的赞咏，强调虚心纳谏的重要性。嘉庆《咏左传诗一百首》御笔贴落在符望阁、三友轩等邻近殿座中皆可见到，落款时间为丙寅（即嘉庆十一年）季夏或孟冬，可以推知嘉庆帝在当年农历六月和十月曾成批书写这组诗，作为室内装饰并自我警醒。第三首《盆梅》系嘉庆十五年十二月所书七言律诗，诗中表达了冬天见到盆梅盛开的喜悦心情，赞美了梅花坚韧而谦逊的品格，并流露出对春天群芳争艳的期待。从诗意和落款时间判断，这首诗很可能是嘉庆帝冬天居于紫禁城时所作。在御制诗集中，嘉庆帝以《盆梅》为题的作品共十一首，嘉庆十八年（1813）档案中亦有关于乐寿堂御笔《盆梅》诗字条贴落的记载7，因此嘉庆帝相近内容的贴落也有多幅。上述三诗通过对《左传》和梅花的题咏，表达了嘉庆帝对君臣关系的思考和对个人修养的重视，但其内容与倦勤斋并无直接联系。

陈设中另外另有两篇无题贴落诗8[图一，图二]，与倦勤斋的联系更为紧密，内容为：

训政仰无倦，颜斋示永勤。寸衷虔法守，矣叶掞天文。强勉戒耽逸，操持念惜分。健行钦考烈，不息亹尊闻。（落款：戊辰嘉平月敬题。钤印：嘉庆御笔、所宝惟贤）

书斋迎爱日，两字仰天文。居所勉无倦，临民首力勤。新知期受益，旧学永尊闻。不息法先宪，孜孜念惜分。（落款：己巳长至月之下澣御题。钤印：嘉庆御笔、朝乾夕惕）

[图一]倦勤斋东梢间嘉庆帝御笔无题诗贴落齐梦伯摄

[图二]倦勤斋明间嘉庆帝御笔无题诗贴落齐梦伯摄

这两首诗在御制诗集中分别被赋名《倦勤斋敬题》和《倦勤斋》9，根据落款，书写时间为嘉庆十三年（1808）十二月10和十四年（1809）十一月下旬。两诗内容紧扣“倦勤”主题，在第一首诗中，他以乾隆归政仍训政为例，表示会以父亲为榜样，珍惜时间，不断努力。从“颜斋示永勤”来看，嘉庆的感慨系由斋外乾隆御笔“倦勤斋”牌匾引发，由此推测作诗前他来过该斋。第二首诗中，他再次缅怀父亲，并将倦勤具体解释为“居所勉无倦，临民首力勤”，即闲居不放松、为政要勤奋，同时，他在诗中还强调了对前代规章制度的遵循。诗作开篇“书斋迎爱日”一句，暗示了嘉庆帝作诗时的情境：他在倦勤斋中停留，迎来了冬日温煦的阳光，遂怀念起父亲乾隆皇帝。

（二）嘉庆朝臣工书诗文贴落

除了上述五首诗作外，另有十件由六位任职于嘉庆朝的大臣书写的诗文贴落，分别为：汪廷珍书嵇康《琴赋》节选及陆机《演连珠》节选；索绰络·英和书字条一幅，内容为班固《两都赋》节选；周系英书横披两幅，内容为左思《吴都赋》节选及范仲淹《圣人大宝曰位赋》节选；果齐斯欢书卞兰《许昌宫赋》及黄佐《乾清宫赋》节选；陈官俊书对联两副，内容为御制句“一贯惟诚主于敬，万几无旷本诸身”及“虚己惟从善，存心在止仁”11；王以衔书对联一副“九华辉晓日，五色焕彤云”12。

这些贴落中，七幅为汉、魏、晋、宋、明人所作的辞赋，其中《吴都赋》、《两都赋》节选写都邑胜景，《许昌宫赋》、《乾清宫赋》节选写宫阙巍峨，《琴赋》节选则写琴材产地的钟灵毓秀，《演连珠》和《圣人大宝曰位赋》两篇节选系对君主的为政箴言。

另外的三副联语中，王以衔联似为其自拟，意在颂扬宫室华美。陈官俊写有“御制句”字样的两联特别值得注意，它们摘自嘉庆的御制诗《赋得我泽如春得春字五言八韵会试题》和《仲春经筵》，这两首诗作于嘉庆十年（1805）和十三年春天，原文是：

君临体天道，布泽若敷春。发育生群汇，裁成养庶民。三阳开绿甲，一德合苍旻。虚已惟从善，存心在止仁。授时耕作始，验候物华新。吁俊兴贤士，观光集吉人。庙廊登济济，棫朴聚彬彬。朗鉴搜才彦，骈罗席上珍。13

韶序和融应仲春，讲筵辰启集儒臣。芸编绎希先圣，古训式程治庶民。一贯惟诚主于敬，万几无旷本诸身（是日进讲《中庸》“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尚书》“一日二日万几。无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二节）。君临寰仔肩讵，修已克勤勉日新。14

第一首诗的题目出自嘉庆十年会试的试律诗题“‘我泽如春’得春字”，诗作表达了他对道德修身的重视和求贤若渴的心情。第二首诗作于嘉庆十三年春经筵后，以当日所讲《中庸》、《尚书》的内容为主题，表达了要谨慎努力履行职责的信念，这里摘录的“一贯惟诚主于敬，万几无旷本诸身”两联，正是对当日经筵御论内容的总结，既是他的自我要求，也包含着对臣下的期许。而且，这两副联语对宋学内圣功夫的强调，尤其是“一贯惟诚主于敬”对程朱主敬派理学的推崇，显示出嘉庆与乾隆截然不同的学术取向15。陈官俊书两副联语的特殊性还可以通过贴裱位置看出来，它们正对着悬挂倦勤斋牌匾的正门，位于上下两层仙楼正中的宝座后方，如同嘉庆帝对自己施政理念的宣示[图三、图四]。

在上下两层仙楼的宝座后正中还各贴有一贴落，下层是周系英书《吴都赋》节选：“其竹则筼筜箖箊，桂箭射筒。柚梧有篁，篻有丛。苞笋抽节，往往萦结。绿叶翠茎，冒霜停雪。檀栾蝉蜎，玉润碧鲜。梢云无以逾，嶰谷弗能连。食其实，鹓扰其间。”16这段描写了吴都所在的江南一带各种竹子在不同季节生长的胜景。康熙年间陈元龙奉敕编纂的《历代赋汇》中，“冒霜停雪”和“檀栾蝉蜎”之间原有“矗森萃，蓊茸萧瑟”两句17，或许因为其中“萧瑟”字样不祥，故此处删去。仙楼上层为果齐斯欢书《许昌宫赋》节选：“入南端以北眺，望景福之嵯峨。飞栋列以山峙，长途邈以委蛇。见栾栌之交错，睹阳马之承阿。转狎以相因，若流风之扬波。木无小而不砻，材靡隐而不华。懿采色而发越，玮巧饰之繁多。双辕承枌，丹梁端直，明窗列布，绮井崱嶷。其阴则有望舒凉室、羲和温房、隆冬御、盛夏重裳。同一宇之深邃，致寒暑于阴阳。修栏荫于阶砌，崇栋拂乎旻苍。绮组发华，翡翠生光，丹草周隅，灵木成行，集千祥于百福，孰能媲美于斯堂。”18本段以华丽的辞藻赞颂了宫殿建筑的美轮美奂和舒适宜人。《历代赋汇》中最后两句为“非窈窕之至贵，孰能升于斯堂”19，此处改成了更为直白的颂美之辞。

综上，倦勤斋内现存嘉庆帝御笔或臣工书诗文贴落共十五件。嘉庆帝的五幅御笔贴落中三幅是他的咏史咏物诗作，两幅是他驾临倦勤斋时怀念父皇并表达勤政决心的作品，书写于嘉庆十一至十五年。斋内另有十件由六位嘉庆朝大臣书写的贴落，其中七幅是历代辞赋名篇选段，一副是臣工所拟对联，两副是臣工书嘉庆御制诗联，内容主要是赞美宫室环境并表现嘉庆帝勤政亲贤的决心，这些贴落的书写时间尚待考证。

二、嘉庆朝的两次修缮与倦勤斋诗文贴落现状的形成

倦勤斋内的嘉庆帝及臣工书写的诗文贴落是什么时候、在何种情况下被贴裱的？虽然《活计档》中仅有几条相关记载，但结合史料中对嘉庆前期斋内联语的记述，以及宁寿宫后三路修缮档案和书写者任职履历等相关线索，可以比较清楚地勾勒出斋内诗文贴落现状形成的具体情形。

（一）修缮前斋内文字类装饰蠡测

在讨论嘉庆帝贴落之前，有必要对乾隆朝到嘉庆早期斋内的贴落和其他文字类装饰的情况有所了解。虽然乾隆朝《各作做成活计清档》中没有关于倦勤斋贴挂御笔的记载，但根据《日下旧闻考》，乾隆朝晚期斋内已有五副联语20至嘉庆十一年底成书的《国朝宫史续编》中，明间又增加七言联一副，至此斋内至少存有六副乾隆帝御笔对联装饰。包括明间“信可超绘事，于焉悦性灵”、“智仁适会动还静，枕葄无非史与书”；明间仙楼下层“春秋富佳日，松竹葆长年”；西四间“动趣都涵澹，静机常觉宁”；西仙楼上层“当春莲漏永，坐久蕙烟微”；西仙楼下层“经书趣有永，翰墨乐无穷”21。这些对联集中表达了乾隆对健康长寿安享晚年的期待。此外，斋内很可能原有乾隆御笔诗文贴落。御制诗集中有《倦勤斋》（三首）、《题倦勤斋》（三首）、《倦勤斋口号》、《倦勤斋作歌》八首诗作，联系临近倦勤斋的符望阁、玉粹轩、养和精舍等殿座中现存的十余幅乾隆御笔诗文贴落来看，他的倦勤斋诗作中至少部分曾被贴裱于斋内。但上述联语和诗文均已不在斋内，斋内现存的乾隆时期纯文字装饰物只有嘉庆帝帝师谢墉集乾隆御制诗句而作的两副联语，分别为珐琅地铜字篆书“六艺高芬千古咏，万几絜矩一心存”（落款“臣谢墉恭集敬书”）和木胎黑漆金字隶书“筹添南极应无算，喜在嘉生兆有年”（旁有小字“御制诗句”，此联无款）但沈阳故宫博物院有原藏盛京内务府的相同内容篆书对联一副，落款“臣谢墉恭集敬书”22，可知亦为谢墉所撰。这两联表达出对儒家六艺之学的服膺和长寿赐福苍生的心愿，内容显然不似前引乾隆御笔诸联那样泰然自若，亦未载于《国朝宫史续编》。鉴于谢墉“嘉庆帝师”的特殊身份，它们很可能是由嘉庆帝添挂，而非乾隆时期原状。至于斋内现存诗文贴落是如何被贴裱在斋内的，还需进一步考察。

[图三]倦勤斋明间仙楼上层齐梦伯摄

[图四]倦勤斋明间仙楼下层齐梦伯摄

（二）第一次修缮与嘉庆帝御笔贴落贴裱

倦勤斋现存五幅嘉庆帝御笔贴落的最初贴裱应与嘉庆十三年修缮有关。嘉庆朝最早涉及倦勤斋区域的修缮档案是嘉庆元年（1796）十二月初九在宁寿宫后三路安装花灯23，三年（1798）起，除十一年外每年都有维修宁寿宫后三路灯的记载。

但倦勤斋的修缮工程直到嘉庆九年（1804）才真正开始规划，当年九月嘉庆帝派人调查宁寿宫后三路破损情况，此时倦勤斋“顶棚板墙绺皱迸裂，窗户槅扇帘架纸糟烂”，已呈破败景象，员外郎清海查验后，认为宁寿宫上报的42项199款破损虽然全部属实，但修理花费太大，因此“顶棚板墙绺皱迸裂”等暂缓修理，而“窗户槅扇并顶棚板壁脱落”等57款优先修理24。嘉庆十年七月初步拟定宁寿宫修缮规划，定于十二年（1807）修后中路和西路（包括倦勤斋），十三年再修前路和东路25。但该规划未必得到落实。十三年二月的修缮方案中再次规定倦勤斋等处活计在嘉庆十三年分次完成26，当月嘉庆帝亲自下旨添换倦勤斋床毡地毯等，至闰五月制作完成27，说明此时该斋已接近投入使用。

而在嘉庆十三年八月和十四年九月，匣裱作分别完成供倦勤斋贴裱的御笔黄绢字斗和御笔绢字横披各一张28，虽然其内容不详，形制也不能与斋内现存御笔贴落完全对应，但其时间与斋内御笔贴落的落款大体吻合。可以推断，在倦勤斋首次修缮完成后的几年里，嘉庆帝不仅驾临并创作了两首以倦勤斋为主题的诗作，还贴裱了多幅御笔书法作品以作装饰之用，这是斋内御笔贴落的主要来源。

（三）第二次修缮与嘉庆朝臣工书贴落贴裱

倦勤斋内诗文贴落现状的形成，尤其是十件嘉庆朝臣工书诗文贴落的贴裱，应与嘉庆二十到二十二年（1815-1817）的第二次修缮关系较大。

这次修缮是从西四间顶棚通景画开始的，其实早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八月，西四间画藤萝顶棚就经过一次全面修缮29，但二十二年后的嘉庆二十年八月，此处又再次脱落。当年八月初五匣裱作和如意馆接报倦勤斋西四间画藤萝顶棚脱落二间，总理宁寿宫事务处指出“倦勤斋系皇上不时临幸殿座，顶棚脱落殊属有碍观瞻，理合明咨行营造司造办处，自行踏勘，修理整齐，以昭慎重”，以嘉庆帝会不时光顾为由，要求修理。八月十二日，宁寿宫再次全面调查宫内各处应修情况，指出倦勤斋殿内顶棚和墙壁绺皱、窗户纸糟烂等问题30。同年，如意馆已将脱落画片“过色见新，修理齐整”31，内务府也批准了糊饰宁寿宫倦勤斋藤萝棚所用的“四方墙壁三块”和“窗户十六扇”32。嘉庆二十一年（1816）八月和九月再次对倦勤斋全面勘察，又发现室内“楼上下顶棚板墙纸俱绺皱，迸裂脱落八块；窗户二十二扇，槅扇四扇，帘架一架，纸俱糟烂虫吃”33；到十一月广储司确定了室外揭瓦、换柱、拆游廊的修理方案34。倦勤斋室内外大修工程于嘉庆二十二年春正式展开，此年三月二十一日再次勘察倦勤斋天花藤萝画片破损情况35，三月二十五日和三十日开始搭架并准备垫地毡片以修理楼上下竹式药栏及糊饰藤萝通景画棚槅36。至四月二十日棚槅窗户已基本修缮完成37，六月初内檐糊饰、竹式药栏修复、揭换屋瓦、重建西侧游廊三间、抽换檐柱、补绘彩画、添补琉璃等内外修缮全部竣工38，同月内务府申请验收包括倦勤斋在内的宁寿宫修缮工程39，嘉庆帝指派成宁、成格二人于七月三日完成验收40。

嘉庆二十二年春，在倦勤斋室内进行修缮的同时，内务府匣裱作、如意馆等处也着手修裱或创作斋内的诗文及绘画贴落。据档案记载，四月初五至十五日，匣裱作收到的倦勤斋用贴落包括御笔绢字横披五张和臣工笺纸字对三副41，这正与斋内现状吻合。另外七幅臣工书法虽然没有记载，但，全部六位书写者同时供奉内廷的时间只有嘉庆二十一年闰六月到嘉庆二十三年（1818）二月30，这一时间又恰好与上述嘉庆二十二年对倦勤斋修缮的时间吻合。因此这七件贴落应该也是制作并贴裱于嘉庆二十二年四月（倦勤斋室内修缮基本完成）到嘉庆二十三年二月（果齐斯欢因故革职）前后。

综上，嘉庆十一年及以前倦勤斋内的文字类装饰仍以乾隆御笔为主。嘉庆帝御笔贴落诗应于嘉庆十三年第一次修缮完成前后贴裱，并在嘉庆二十二年第二次修缮时重新揭裱，六位大臣的书法则是在嘉庆二十二到二十三年间贴裱，斋内诗文贴落的现状由此形成。

三、从诗文贴落看倦勤斋在嘉庆朝及以后的使用

倦勤斋中的诗文贴落是否说明嘉庆帝曾使用过该斋？斋内现在又何以仅有嘉庆朝诗文贴落留存？在历朝《实录》、《起居注》没有倦勤斋相关记载的情况下，通过对诗文贴落内容和写作背景的分析，综合《御制诗集》和档案资料，可对该处在清中晚期的使用情况作出补充。

《实录》、《起居注》共记载了嘉庆帝登基后十六次驾临宁寿宫的情形，其中除嘉庆元年正月在皇极殿陪同乾隆举办千叟宴外，十五次都在嘉庆十三年十二月以后，此年起他几乎每逢年末及整寿都会在宁寿宫举行庆典，但相关活动主要涉及的是景祺阁及阅是楼等殿座。

再从《御制诗集》中相关诗作的数量来看，显然嘉庆帝在宁寿宫花园中关注最多的是竹香馆和三友轩，而倦勤斋与延趣楼、萃赏楼、符望阁等建筑仅出现在嘉庆十四年他五旬万寿前后的诗作中，而斋内现存的五幅御笔诗贴落署年截至嘉庆十五年也与这一情况相符。由此，嘉庆二十年八月修缮档案中所言“倦勤斋系皇上不时临幸殿座”不能说明他对此处有所偏爱，斋内的御笔诗文贴落也只是表明他曾来这里休憩而已。

嘉庆二十二年是倦勤斋功能定位转变的关键之年。嘉庆十三年起，只有此年嘉庆帝没有以宁寿宫中建筑为题作诗，而且宁寿宫花园现存的嘉庆帝御笔贴落中也唯独没有这一年的作品。这一现象固然与当时正在进行的宁寿宫修缮工程有关，更重要的是，从此年前后臣工所书的诗文贴落来看，嘉庆帝已决心扭转倦勤斋的逸乐情调。这首先从书写者“皇子师傅”的身份表现出来，六人中英和及汪廷珍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英和兼衔太子少保，汪廷珍更是皇二子（后道光帝）师傅，周系英和王以衔曾任皇三子师傅，果齐斯欢和陈官俊曾任皇四子师傅。他们的学生是未来的统治者，将他们的书法贴裱于深宫之中，既表明嘉庆帝对皇子教育的重视，也表现了他对这几位大臣的看重。其次从贴落内容来看，嘉庆十三年和十四年的两首御制诗将“倦勤”匾额的含义解释为“无倦”、“永勤”或“力勤”，这已表达了与乾隆《题倦勤斋》诗“娱老非关政”42、“劳逸自攸分”43相反的意思，嘉庆二十二年前后贴裱在明间的陈官俊书御制诗联更进一步明确了倦勤斋的基调。联语中嘉庆帝通过对“一日二日万几”典故的再诠释，表达了与乾隆《倦勤斋》诗“元首戒丛脞”迥异的勤奋理政态度44，“虚己惟从善，存心在止仁”一联则展现出嘉庆帝虚心纳谏施行仁政的决心。而且，两联摘自嘉庆帝关于“会试”和“经筵”的御制诗，充分表明他对士人群体的重视。上述诗文贴落宣示着，嘉庆永远不会懈怠，倦勤斋已从乾隆“娱老”的场所转变为带有政教宣传性质的场所，意在凸显对士人文化的重视和对勤政美德的传承。“倦勤”不再“倦”勤。

嘉庆二十三年二月，果齐斯欢因耽误皇四子学业而触怒嘉庆帝并被革职，但他的书法仍保留在斋内，或可说明嘉庆帝在统治的最后两年已很少驾临此处。嘉庆后历代帝王再也没有以“倦勤斋”为题作诗，且随着所处区域性质的改变，此处被使用的几率进一步降低。联系《实录》、《起居注》和内务府档案来看，道光八年（1828）前仍数次在宁寿宫宴请王公大臣，并曾在道光中期以前数次对倦勤斋进行修缮，但道光二十年（1840）后对倦勤斋等各处殿座的日常维护仅剩秋后拔草一项，咸丰即位后仅对倦勤斋外角门附近需要修复的部分做过统计，此后数年对宁寿宫的维护仍维持拔草而已。咸丰五年（1855）以后，甚至拔草的记录也不再出现，倦勤斋或于此时封存45。同治六年（1868）宁寿宫被作为太后使用的空间重新启用，但慈禧也仅在光绪大婚前夕对倦勤斋外部稍加整葺46，在光绪后期的《倦勤斋陈设清册》上有十余条黄纸浮签，记载了从斋内提用器物供其他殿座临时或长期陈设47，说明倦勤斋此时已近似一个藏宝库房，而不再供皇家起居之用。末代皇帝虽曾对倦勤斋室内陈设作过改变，但贴落、对联、挂屏等室内装饰仍得以留存48，而且现在倦勤斋临近的符望阁、三友轩、景祺阁、景福宫等殿座仍存有道咸以迄溥仪时期的文字贴落遗存，而倦勤斋却没有类似的使用痕迹，这也说明道光以后的历代帝后很可能没再启用该斋。随着嘉庆后期倦勤斋功能定位的转变，此处在晚清趋于废置，这是斋内仅存嘉庆朝贴落的根本原因。

综上，倦勤斋内嘉庆帝御笔诗文贴落反映出嘉庆十三年到二十年前后对此处的短暂使用，臣工书诗文贴落反映出嘉庆二十二年后这里“倦勤”功能的丧失和政教功能的强化，斋内仅存嘉庆朝诗文贴落则说明这里在晚清渐趋废置。

四、结论

倦勤斋内现存的十五件诗文贴落全部来自嘉庆朝，包括五幅嘉庆帝御笔诗贴落和十件由六位嘉庆朝大臣的书法作品。这些贴落主要表达了嘉庆帝对君主勤政自律美德的重视、对君臣有效协作的期待和对高雅宫室环境的欣赏。它们不仅反映出嘉庆朝对倦勤斋的修缮和使用情况，还隐藏着该斋在中晚清逐渐被废置的事实。

嘉庆朝诗文贴落可对倦勤斋在清中晚期的历史作出补充。斋内贴落的现状基本形成于嘉庆二十二年，并与嘉庆朝的两次倦勤斋修缮有密切关系。五幅嘉庆帝御笔贴落于嘉庆十三年首次修缮完成前后贴裱，并于二十二年第二次修缮时重新揭裱，十件臣工贴落则在第二次修缮完成前后贴裱。联系档案和御制诗集可知，御笔贴落反映出嘉庆帝曾在嘉庆十三到二十年间偶尔于倦勤斋休憩，但总体而言他对此处的兴趣不及宁寿宫中的大多数殿座。臣工书法贴落则表明，嘉庆帝有意通过强调勤政美德扭转该斋“倦勤”的休憩情绪，书写者的任职经历还透露出他在嘉庆二十三年以后可能再未光顾此地。倦勤斋内仅存嘉庆朝诗文贴落，说明随着功能定位的转变，这里在晚清趋于废置。

乾隆所营建的太上皇宫中的大量嘉庆朝诗文贴落还有特殊意义。嘉庆历来被认为是传承乾隆治国之道的守成之君。然而通过对倦勤斋内诗文贴落的分析和解读，可以发现，他所传承的是经过主观筛选和处理的乾隆统治思想，其敬天法祖的背后是以儒家道德自我约束，这实际上是对乾隆晚年逸乐思想的反拨。而上书房臣工书法被贴裱在禁宫深处，更隐含着对师道传承和君臣共同发扬勤政美德的期待。倦勤斋诗文贴落还反映出翰詹书法大量进入内廷的趋势，嘉庆帝对心性修养的强调和对以皇子师傅为代表士人群体的重视，不仅改变了倦勤斋的功能和氛围，甚至可能是嘉庆朝学术思想和文化风气转变的契机，相关问题还有进一步研究的空间。

注释

1､“贴落”是一种清代宫廷流行的室内装饰性书法绘画作品,一般直接贴裱于墙面,有时也作为内檐装修的槅扇心或窗扇心,文字类贴落按照规制一般分为字斗､字横披､字条､字对等｡在故宫中,凡是帝王曾居住生活过的宫殿几乎都有诗文贴落留存,这些贴落可以是帝王喜好的文学篇章或自我勉励的话语,也可以是臣子恭维之作｡

2､相关研究参见张淑娴:《倦勤斋建筑略考》,《故宫博物院院刊》2003年第3期;苑洪琪:《倦勤斋的复原陈设与保护》,《中国紫禁城学会论文集(第四辑)》页106-110,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王时伟主编:《倦勤斋研究与保护》,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王时伟主编:《倦勤斋》,天津大学出版社,2012年｡

3､嘉庆帝御笔晋惠背秦贴落,故宫收藏文物编号:故00199077｡

4､嘉庆帝御笔咏臧哀伯谏纳郜鼎贴落,故宫收藏文物编号:故00199080｡

5､嘉庆帝御笔冰雪丰姿贴落,故宫收藏文物编号:故00199088｡

6､参见《清仁宗御制诗二集》卷二四,《清仁宗御制诗》第三册,页259､260,海南出版社,2001年｡

7､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博物院藏清宫陈设档案》第四十册,页700-701,故宫出版社,2013年｡

8､两件贴落分别为:嘉庆帝御笔训政仰无倦贴落,故宫收藏文物编号:故00199071;嘉庆帝御笔书斋迎爱日贴落,故宫收藏文物编号:故00199086｡

9､《清仁宗御制诗二集》卷四一､卷四七,前揭《清仁宗御制诗》第四册,页116､181｡

10､《倦勤斋敬题》一诗在御制诗集中被系于嘉庆十四年年初,本文以嘉庆御笔贴落落款时间为准｡

11､陈官俊书一贯万几对联贴落,故宫收藏文物编号:故00199084;陈官俊书虚己存心五言对联,故宫收藏文物编号:故00199098｡

12､王以衔书五言对联贴落,故宫收藏文物编号:故00199072｡

13､《清仁宗御制诗二集》卷一一,前揭《清仁宗御制诗》第三册,页102｡

14､《清仁宗御制诗二集》卷三五,前揭《清仁宗御制诗》第四册,页7-8｡

15､嘉庆与乾隆对宋学态度的差异参见罗检秋:《乾嘉两朝的文治变化及其学术效应》,《清史研究》2015年第1期｡

16､周系英书其竹则筼贴落,故宫收藏文物编号:故00199083｡

17､(清)陈元龙编:《历代赋汇》卷三二,页138,凤凰出版社,2004年｡

18､果齐斯欢书入南端以北眺贴落,故宫收藏文物编号:故00199097｡

19､前揭《历代赋汇》卷七二,页298｡

20､(清)于敏中主编,瞿宣颖等点校:《日下旧闻考》卷一八,第一册,页251,北京出版社,2018年｡

21､(清)庆桂等编,左步青校点:《国朝宫史续编》卷六〇,上册,页495-496,北京出版社,2018年｡

22､参见沈阳市文物管理办公室编纂:《沈阳市文物志》页303,沈阳出版社,1993年｡

2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内务府呈稿》,嘉庆元年十二月初九日,档号:05-08-002-000075-003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以下相同版本,不另注明)｡

24､《内务府呈稿》,嘉庆九年九月二十一日,档号:05-08-006-000128-0037｡

25､《嘉庆拾壹年清档七月八月九月》,《内务府活计档》胶片编号1,案卷起止号:2876-288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以下相同版本,不另注明)｡

26､宁寿宫区域的具体修缮计划参见《内务府呈稿》,嘉庆十三年二月二十七日,档号:05-08-030-000109-0046｡

27､《内务府呈稿》,嘉庆十三年八月十三日,档号:05-08-030-000110-0064｡

28､《嘉庆拾叁年清档七月八月九月》,《内务府活计档》胶片编号2,案卷起止号2882-2890;《嘉庆拾肆年清档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内务府活计档》胶片编号3,案卷起止号2890-2897｡

29､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初八日《掌稿笔帖式和宁持来营造司为补咨印文事》,前揭《倦勤斋》,页148｡

30､《嘉庆贰拾年清档七月八月九月》,《内务府活计档》胶片编号5,案卷起止号2907-2916｡

31､《嘉庆贰拾年清档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内务府活计档》胶片编号5,案卷起止号2907-2916｡

32､《内务府呈稿》,嘉庆二十年十二月十一日,档号:05-08-030-000139-0101｡

33､《嘉庆贰拾壹年清档七月八月九月》,《内务府活计档》胶片编号6,案卷起止号2917-2923｡

34､嘉庆二十一年十一月《为行取承修古华轩等座应用各项物料数目事呈稿》,前揭《倦勤斋》,页149｡

35､《内务府呈稿》,嘉庆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档号:05-08-030-000153-0061｡

36､《内务府呈稿》,嘉庆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档号:05-08-030-000153-0067;《内务府呈稿》,嘉庆二十二年三月三十日,档号:05-08-030-000153-0071｡

37､《内务府呈稿》,嘉庆二十二年四月初六日,档号:05-08-030-000150-0026｡

38､参见《内务府呈稿》,嘉庆二十二年六月初五日,档号:05-08-030-000149-0030以及嘉庆二十二年六月初六日《奏请于名单内派员查验修理宁寿宫畅音阁工程折》,前揭《倦勤斋》,页150｡

39､《内务府奏稿》,嘉庆二十二年六月,档号:05-0592-096｡

40､嘉庆二十二年七月十二日《奏为宁寿宫工程按照查验丈尺做法奏销钱粮事(附黄册)》,前揭《倦勤斋》,页150｡

41､嘉庆帝要求“将字横披五张换镶一寸蓝绫边找托对成……其余俱镶一寸蓝绫边托贴｡”这说明这五张御笔横披可能原已贴在斋内,此次揭下重裱｡见《嘉庆贰拾贰年清档四月五月六月》,《内务府活计档》胶片编号6,案卷起止号2917-2923｡

42､陈官俊从嘉庆二十一年闰六月才开始在尚书房行走,果齐斯欢于嘉庆二十三年二月革职｡根据《上谕档》和“明清人名权威数据库”整理,检索日期:2019年6月13日｡

43､《清高宗御制诗四集》卷三三,《清高宗御制诗》第十二册,页106,海南出版社,2000年｡

44､《清高宗御制诗五集》卷二八,前揭《清高宗御制诗》第十六册,页177｡

45､乾隆的《倦勤斋》诗引述了《尚书》中皋陶对舜“元首丛脞”的告诫,也就是说作为帝王不可能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而嘉庆诗联则明确表达了事必躬亲的自我要求｡《清高宗御制诗四集》卷四五,前揭《清高宗御制诗》第十二册,页320｡

46､故宫博物院图书馆藏《倦勤斋陈设档》之一即于咸丰五年或稍早设立,恰与停止拔草的时间吻合｡参见李福敏:《关于<倦勤斋陈设档>的几点认识》,《故宫博物院院刊》2004年第2期｡

47､此次修缮方案见光绪十三年(1887)四月初十《奏呈遵旨修理宁寿宫需用钱粮数目清单折》,前揭《倦勤斋》,页153｡

48､前揭《故宫博物院藏清宫陈设档案》第二十九册,页145-235｡

49､前揭《中国紫禁城学会论文集(第四辑)》,页110｡

李泊汀.嘉庆朝倦勤斋诗文贴落陈设探讨[J].故宫博物院院刊,2020(08):92-102+111.

基金:2018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都城文化与古代文学及相关文献研究”(项目编号:18ZDA237)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