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尝试说明社会科学解释中的方法论多元主义趋势,并分析形成多元化趋势的一种新立场——自然主义立场。以期为自然主义立场下社会科学方法论的发展提供契机。

一、个体主义-整体主义之争的多元论趋势

与其说个体主义、整体主义的综合是二者争论的结果和目前的趋势,不如说这一争论过程本身就体现了个体和整体要素在解释中的多元化存在。

(一)方法论个体主义的整体主义倾向

绝大多数个体解释无法离开个体关系和超个人的社会、历史、制度因素。从历史上看,托特兹(SergiosTzotzes)考察了从原子论、启蒙运动、功利主义、奥地利学派到波普尔主义,分析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个体主义,其结论可以总结为在个体主义解释中:1.个体概念的变动性大。“符合方法论个体主义的个体被假定在每个案例中都是稳定的,但是个体为了适应经验变化随着时间而改变。更重要的是,新古典经济学和主流经济学中的个体——方法论个体主义的明珠——看起来是可有可无的、可变的,最终被还原为各种可能的陈腔滥调。尽管个体是新古典理论和主流理论的中心,但通向个体的特定进路导致了关于个体的合适概念的缺乏。”[1]243-2722.个体关系、社会因素不可避免。“社会因素和历史因素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提出取消它们是不可能的。超个体的社会实体或制度因素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存在于方法论个体主义的每一种表现形式中……提供一种符合方法论个体主义的教条解释并没有排除个体之间的关系或者超个体实体。”[1]即使是方法论个体主义的支持者,也没有完全剥离个体之间、个体与社会的关系。例如,密尔承认环境组合与人的行为、情感之间的联系[2]19。沃特金斯(J.W.N.Watkins)认为大规模社会事件的解释需要包括关于个体性格、信念、资源和个体间相互关系的陈述[3]104-117。哈耶克提出“那种认为个体主义乃是一种以孤立的或自足的个人的存在为预设的(或者是以这样一项假设为基础的)观点,而不是一种以人的整个性质和特征都取决于他们存在于社会之中这样一个事实作为出发点的观点”是“愚蠢的误解”[4]6。从理论上看,社会位置、角色成为联接社会与个体概念的桥梁,这使得社会整体术语的取消主义主张难以成立。霍奇森(GeoffreyM.Hodgson)提出两种方法论个体主义:A、社会解释只能完全依赖于个体(强版本);B、社会解释依赖于个体及其相互关系(弱版本)。A版本的社会解释在实践上不可获得,B版本无法保证方法论个体主义的彻底执行,因为互动关系或许包括个体所在的社会位置,后者是与其他个体或社会位置的特定联系,因而社会位置的存在意味着制度和与这一位置相关的规则的存在[5]211-226。金凯德(HaroldKincaid)曾说明作为社会角色的典型个体与社会结构、制度的连续性。同一种个体行动可能会由于个体类型的不同而具有不同意义,如暴力行为对于警察和囚犯具有不同含义。所以社会理论涉及的往往是具有某类共同特征的典型个体,而非特定的实际个体。这就需要将个体行动理解为社会角色,而社会角色需要以组织、制度结构等社会实体或程序为背景来定义,它与必要的社会内容和集体术语相互关联。如囚犯预设或蕴含了法律、审判系统、监狱这样的社会事实[6]492-513。从实践上看,很少有学者在社会科学的实际研究中坚持运用方法论个体主义。邦格(MarioBunge)认为“古典微观经济学家和理性选择学者,以及大多数诠释主义者称他们自己为个体主义者。他们是、但并非是始终如一地是个体主义者,因为他们通常从宏观情境开始有效分析,但这些宏观情境没有根据个体行动进行分析”[7]384-406。与之具有相似观点的还有阿罗(KennethJ.Arrow),“对最标准经济学分析的密切关注表明,社会范畴实际上一直被应用,它们似乎是分析的绝对需要……人们通常会认为主流经济学是方法论个体主义的最纯粹例子,因此我将检验一些标准经济学模型来看看它们是否在实际上符合要求。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它们没有。实际上,每一个人可以想到的经济学模型都包括了不可还原的社会原则和概念。”[8]1-9举例来说,在一般均衡理论中,即使忽略期望会受到他人的影响、偏好可能会由社会引起这样的整体解释倾向,在最有利于个体解释的部分,人们也会看到,价格被个体和企业视为给定的,但价格的决定者是作为市场的社会制度,是市场令供给等于需求的。此外,最接近个体主义的是非合作博弈论,然而博弈论模型中的个体行为以社会关系为中介。如在寡头垄断模型中,每个公司的策略选择都依赖于对他者行动的期望或推测。并且,经常存在不能由模型本身演绎出来的社会原则、规范、制度和概念,它们作为预设令博弈及其结果成为可能。如古诺(AntoineAugustinCournot)假设公司选择价格,但贝尔特兰(JosephBertrand)指出如果坚持将消费者假设为理性的这一原则,消费者就会购买最低价格的商品,那么价格最终就不是由公司单方决定的,其博弈结果就不同于古诺的结果,而成为一种竞争均衡。

(二)方法论整体主义的个体主义倾向

方法论整体主义的强命题认为社会和社会结构先在于个体和个体活动,个体理性只有作为集体理性的工具时才有价值。黑格尔是这种看法的典型代表,现代哲学对黑格尔的批判使得大多数方法论整体主义者坚持弱命题:承认个体是社会生活的主体,个体构成了社会,但社会具有区别于个体的新特征,这些新特征对个体行为、意识具有塑造作用,因此对个体行为的最佳解释要诉诸于社会情景[9]64。方法论整体主义的明确倡导者主要是社会学家,如孔德、涂尔干、帕森斯、默顿等。但是,方法论整体主义者一般承认社会无法脱离个体存在。例如涂尔干认为社会现象是由无数个体联合而成的结果。正如金凯德认为的那样,合理的整体主义不会否认掌握个体细节能够提供更为充分的解释。经济学中整体主义的典型代表是马克思和老制度主义。但邦格认为当“谈到经济和社会问题时,马克思坚持认为个人的行为是所有社会变革的根源”,霍奇森也认为马克思关于“历史不过是人追求自身目标的活动”[10]90-95具有反对整体主义的含义。与马克思类似,凡勃仑承认个体的工作本能、闲散好奇心这样的心理上的创造性特征,及其对思想、习惯和制度的形成的影响。并且,在老制度经济学向新制度经济学的过渡阶段,伯利(AdolfAugustusBerle)和米恩斯(GardinerC.Means)在揭示现代企业内部结构的特征时,说明了企业的所有权和控制权分离,控制权实际上掌握在经理层手中,这其中包含了个体成分,并为新制度经济学的委托-代理理论提供了命题[11]62-69。

我国学者杨虎涛教授通过论证得到“彻底的方法论个体主义和方法论集体主义都从未存在过,它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承认或采纳了对方的主张”,他进一步对综合或超越这两者的各个进路进行了述评,包括:结构化理论、批判实在论、奥地利传统的互动主义以及基于现代系统论的系统主义[10]90-95。我们发现,这些进路融合了个体和整体观念,展现出社会理论中解释项的多元化。它们坚持的哲学观是纯粹哲学基础对社会科学能解释和不能解释的问题具有决定作用,本体论、认识论对研究实践具有先在意义。它们都尝试建立社会科学方法论的普遍原则,以便将自己的方法论观念推广到整个社会科学研究中。但是,还有一些学者意识到,社会科学对现象的说明往往并非基于预先设定完备的本体论事实,而是取决于其所能够应用的概念资源和这些概念资源在应用上可以达到的程度。概念资源作为经验科学研究中所关照到的理论、概念、术语,它们作为概念种类并不独立于和先在于社会研究实践,而是处于真实的社会科学研究过程之中。不同的社会解释或许需要不同的概念资源,很难从整体原则上一概而论。“传统的概念分析纲领寻求经受直觉检验的充分必要条件,这对于我们想要理解的科学而言,并没有告诉我们多少东西。哲学不是首先决定什么在本体论上是真实的和必需的,然后科学开始着手研究。真实且根本的是它本身就是一个科学问题。”[12]140自然主义立场正是在对这些问题的关注中提出来的。自然主义立场也导向和讨论了自己的多元主义观念,形成了对综合趋势的另一种回应。

二、自然主义1立场的提出和内涵

尽管金凯德一直倡导社会科学方法论的经验研究,但直到2014年他才在论文《个体主义-整体主义之争的尽头与遗存》中明确提出讨论方法论个体主义-整体主义之争的自然主义立场,并在2015年再次将以自然主义立场为主题的论文《个体主义-整体主义争论中的开放的经验和方法论问题》发表于《科学哲学》杂志上,从而为开放的方法论争论提供了空间。自然主义框架作为一种哲学承诺,试图排除外在于科学实践的社会实体的讨论和依据概念展开理性思辨的研究方法,主张社会科学哲学不先在于社会研究本身,而是两者相互作用形成一个连续统。社会科学哲学家的论域需要包含经验性问题,社会科学家的论域也需要关照哲学和概念分析。在金凯德提出该立场之前和之后,有一些学者虽然没有像金凯德一样明确提出自然主义立场,但他们都自发或自觉地提倡和使用该立场研究个体主义-整体主义的方法论问题。例如鲍厄尔说,“更多地注意到社会科学中的成功解释实践,以及提供解释和还原理论(它们需要在社会或个体层次上找到不同种类的解释信息)时涉及到的潜在的不同认识兴趣和动机,这或许会导致方法论个体主义争论更为实际的进步,从而远离形而上学直觉的无止境争论。”[13]527-535萨勒(JulieZahle)提出方法论争论“需要根据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做决定”[14]77-79。

自然主义立场摒弃为社会科学研究建立普遍规范原则的哲学旨趣,尝试在经验材料的基础上实现对科学实践本身的自然化经验认识和哲学理解。其理论要义是:1.与本体论优先性的剥离。关于社会实在或个体的广泛概念事实不太可能让我们在个体主义-整体主义问题中走得更远,不是要首先决定考虑社会实体的本体论问题,然后再据此开展社会科学研究,社会科学解释不依赖于纯粹的哲学基础[12]140。2.与社会科学实际研究的联合。方法论个体主义-整体主义的讨论出发点在于社会科学家的实际解释实践,是为了让社会科学能够适当地服务于多元目标(如科学家的不同解释兴趣),以便对社会科学家自身有用[15]155。排除独立于社会科学研究实践的本体论优先性不意味着排除在本体论、逻辑上的概念探讨。自然主义立场承认为了保证理论和解释的完备性和协调性,需要讨论本体论问题,但并不需要等到形而上学的讨论终结后再进行解释实践和限制解释的选择,而是说概念等先验问题需要起源于经验上的不同,并且受经验约束。实际上,尽管研究方法论的早期学者很少直接采用自然主义立场研究问题,但他们往往强调熟识具体社会科学知识对研究方法论的重要意义,这与自然主义立场形成脉络关联。如密尔曾说“要表明伦理科学和政治科学的建构方式,最有效的模式就是建构它们”[2]3。米塞斯也表明“一般的认识论,只能由那些对各部门的知识都完全熟习的人们来研究。关于不同部门的特殊的认识论问题,也只适于那些对该部门的知识完全熟习的人们去研讨”[16]23。

还有一些学者虽然没有自觉利用自然主义立场,但却以社会科学的经验研究作为分析方法论的合理根据,我们称之为经验研究进路。这一进路与自然主义存在根本不同。例如,卢卡斯在区分了个体概念的四种类型2后指出,“如果方法论个体主义的看法是说解释除非仅由(1)(2)(3)类型的个体谓词架构而成,并且不包含或假定关于特定机构和组织的命题,否则这种解释就是不可能的(或者不是最低限度解释),那么这种看法就武断地排除了大多数通常可接受的解释(或者否定了这种解释的最终性),这些解释应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并且在大多数时候被大多数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所应用。”[17]119-129这一进路体现了方法论探讨对经验科学研究的自然诉求,它对社会科学实践的关照与自然主义立场呼应。但是,经验研究进路将社会科学的实际研究作为其理论论证的案例或论据,它依然承诺了方法论作为哲学问题和作为经验科学问题的意义二分。卢卡斯认为依赖(1)类型谓词的个体主义解释“除了作为一个哲学问题外,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几乎没有意义”[17]。可见卢卡斯依然承认独立于经验研究进行方法论个体主义探讨的可能性。与之相反,自然主义立场突出经验科学与哲学在逻辑上的连续性、共时性和混杂性,同时关涉经验性和形而上学,试图消弭二者之间的疏离。这说明经验批判进路和自然主义立场是两种根本不同的概念框架。

三、自然主义立场中的处理策略:方法论多元主义3

(一)自然主义立场导向方法论多元主义

自然主义立场在实践上主张案例式经验研究,即在方法论个体主义-整体主义争论出现的具体社会解释的案例中探究什么样的解释或理论可以提供给我们需要的解释信息,分析其中承诺的实体种类,以及在何种意义上这种解释是充分必要的。这不是以一般概念为基础的普遍性问题,而是在不借助制度、机构和社会细节的情况下,进行地方性、语境性经验讨论的可能性。“方法论个体主义的不同主题最终转化为经验问题,并且通常以非常特别的方式转化。在没有引进经济学自身的特定问题时,不能对个体主义进行完整评价。”[15]299金凯德列举了基于主体的演化博弈模型、亚历山大(J.McKenzieAlexander)的道德结构进化、谢林(ThomasSchelling)的居住隔离的经典模型、帕吉特(JohnF.Padgett)和安思尔(ChristopherK.Ansell)的关于美第奇家族的网络模型来说明:我们不能够成为一个彻底的个体主义者或整体主义者,关键是要将之转化为经验问题,从而分析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社会解释。例如,谢林建立的关于居住隔离的模型是一种基于主体的模拟,它从个体基于偏好进行互动说明种族隔离仅仅来源于个体偏好,但进一步的研究表明制度因素(如银行的经济歧视)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金凯德进一步说,如果纯粹个体解释在将来是可以实现的,即方法论个体主义作为一种终极辩护而存在,那么它与当前的社会科学实践并不存在多少关联,并且这种看法已经被经验问题否定了。例如,在量子化学中,将分子还原为基本物理粒子是对其结构的最简单解释,而实际上对复杂分子的解释还需要杂化轨道、价态、键合等概念,这些难以仅通过个体化基本粒子把握。

自然主义立场关注特定的社会解释和可能需要的个体、整体类型,讨论对其中涉及的实体种类的需求,说明了实际社会科学实践中很难存在真正彻底的个体主义或整体主义解释,这为解释层次的多元主义打开通道。鲍厄尔(JeroenVanBouwel)指出,“最近贡献的焦点不是个体主义/整体主义思考的二分法,而是远离了赢者通吃的进路,转向互动、关系主义和多元主义。”[15]168里特尔(D.Little)认为,“更为现实的是在不同范围和延伸中存在一系列组织层次的社会混合物”,“这暗示了方法论多元主义在社会科学中相当广泛的概念合法性。”[19]137-151萨勒和科林(FinnCollin)提出,“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人们看到关于解释中个体和整体如何分配的争论由一些支持弱方法论整体主义的新版本进行论证。”[19]8弱方法论整体主义指“不仅应该提出个体主义解释,而且应该提出整体主义解释。个体主义和整体主义解释都不应该被舍弃”[19]5。金凯德没有直接采用“多元主义”一词,而是使用了在含义上与之相近的“多层次(multilevel)”进路。并且,金凯德、托特兹都注意到随着新兴学科(如认知科学)和新研究进路的发展,行为经济学和微微经济学都表明个体本身是可分解的,这种微个体(subselves,subpersonal,subagent)是否也要加入到社会解释中依然是一个待讨论的经验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在个体主义和整体主义之间开展一元论的方法论争论的意义已逐渐减少,而对方法论多元主义的具体操作的讨论则需进一步开展。

(二)方法论多元主义的具体操作

1.综合的多元主义

金凯德指出我们需要进一步衡量社会因素在解释中扮演的角色的实际大小,因此需要一种共同度量标准。他据此提出多层次结构方程式模型(multilevelstructuralequationmodels),认为模型“在聚合或颗粒的不同层次上描述变量……能够设定处于不同范围之间的变量的因果联系,也能够设定处于相同范围中的变量的因果联系”。[12]150但我们认为,由于金凯德想要掌握模型中各种因素的因果影响的大小,这似乎犯了一种类似于波普尔所说的整体主义错误。波普尔认为,“如果我们要研究一个事物。我们就不得不选择它的某些方面。我们不可能观察或描述整个世界或整个自然界;事实上,甚至最小的整体都不能这样来描述,因为一切描述必定都是有选择的。”[20]61-62实际上金凯德自己也承认,“多层次结构方程式模型假设我们能够描述相互关联的因果过程。但我们还非常不清楚能否这样做。”[12]150-151并且,在他2015年的论文中没有再涉及对多层次结构方程式模型的阐发,却依然保持对方法论多元主义的经验问题——“在社会解释中我们何时可以成为一个整体主义者,以及我们可以成为一个怎样的个体主义者”[21]1127-1138的关注。

可以进一步设想,多层次结构方程式模型可以转化为对一种有机结构的描述,即波普尔所说的(b)4意义上的整体,波普尔提到这在自然科学中是可以实现的,而且金凯德也的确根据生物学对自己的策略进行说明。但是,第一,社会科学、社会世界涉及的因果要素比自然科学、自然世界复杂得多,正如密尔认为的那样,由于不能够获得个体所处的全部环境,我们难以获得对社会现象的精确解释[2]18-19,因此我们也难以获得这一有机结构中的全部因果联系。第二,金凯德提到我们需要一种综合的层次间解释,而这种综合的方法论多元主义也受到质疑。综合多元主义认为“只有多重层次和多重原因的综合……才是满意的解释”[22]73-79。可是鲍厄尔认为,首先,综合的多元主义或许具有良好的启发性,并扮演了辩护角色,但它没有必要成为满意解释的标准;其次,它提供了太多信息,以致于在回答我们寻求的问题时缺少有效性;再次,综合多元主义形成的解释可能会失去以最适当方式回答特定问题的能力;最后,综合多元主义将分歧最小化,忽视多样性,取消不一致,形成均化[15]169-170。

2.互动的多元主义

在分析了综合的多元主义、孤立的多元主义5面临的挑战后,鲍厄尔提出了更为开放的互动多元主义的操作策略。其要义是:①对解释层次是否可以彼此容纳持开放性态度;②在没有多重层次综合的情况下也可以获得满意解释;③即使综合性不是必要的,互动多元主义也拒斥孤立性,采用互动和对话,不预设总是会获得一种共识或综合;④主流进路和非主流进路开始于平等的基础之上[15]171-172。即使对于同一社会现象,也可能成为不同问题的主题,需要不同解释模式。在具体操作上,首先,我们需要在以下5类问题中明确选择要解决的问题种类:①为什么x拥有性质P,而不是性质P’?②为什么x拥有性质P,而不是理想的性质P’?③为什么x拥有性质P,而y拥有性质P’?④x拥有性质P这一事实是一些其他事件的可预测结果吗?⑤x拥有性质P这一事实是由一种熟悉的模式或因果机制引起的吗?然后,结合解释要回答的问题种类,在以下标准间进行权衡,以便分析这些解释是否、在何种程度上合乎需要,获得“满意的解释”:“(a)精确性——与准确描述相联系;(b)适当性——考虑到解释的兴趣,与从解释中可以获得的被解释的预期相关;(c)有效性——工作的数量和/或为了解释而需要的信息。”[15]156-157鲍厄尔还通过举例说明了互动多元主义在经济学案例中如何运用,我们在此不做赘述。

互动多元主义允许在特定研究问题上展开争论,正如密尔所说,个人有思想的自由,只有在竞争和论辩的环境中才有助于促进知识的发展。然而,互动多元主义支持的对话并非是无限制的,而是基于五类问题和三个标准的分析展开讨论。这类似于米切尔(SandraD.Mitchell)认为的竞争的多元主义。在竞争的多元主义中,多元主义是暂时的策略性选择,多元主义最终会在根据标准进行的讨论中被取消,从而获得唯一合理的社会解释。它们的标语是“多元主义:通向统一的道路”[23]55-70,阻塞了进一步对话和互动的可能性。出现这一困境的原因可能是,在关于方法论个体主义、整体主义、多元主义的具体探讨中,很少有学者明确为自然主义立场提供一种哲学基础,这导致由该立场引发的方法论多元主义难以进一步为自身辩护。需要指出的是,为自然主义立场寻找哲学基础并不意味着主张社会科学方法论的哲学优先性,而是提供一种哲学语境,以便丰富自然主义立场的内涵,为方法论多元主义存在的困境寻找出路。

四、自然主义立场的实用主义辩护

方法论个体主义自产生之初就显现出朴素的实用主义属性,从这一角度看,自然主义立场坚持细小叙事,更像是面向历史和实践的复归。作为第一个明确提出方法论个体主义的学者,熊彼特(JosephAloisSchumpeter)早在1908年就指出方法论个体主义不是“哲学思考或者未来的理想,也不是与这些相类似的东西”,但它“导致了快速、便利和极为可接受的结果”[24]5-6。“我们依赖的不是事情真正是怎样的……而是如何将它们放入模型或模式中,以最大可能地服务于我们的意图。换句话说,从纯粹经济学结果的视角来看哪一个概念最具有实践形式。”[25]888熊彼特支持方法论个体主义,但他没有将方法论个体主义作为所有社会科学家必须坚持的普遍研究原则[5]。熊彼特“反复强调方法论个体主义的应用是纯粹理论或纯粹经济学的一部分,并且这种强调被限定在从属于个体的商品分析中”[26]153-156。在熊彼特的分析中,方法论个体主义将自己限定在价格和个体行为的关系中,人们不能够利用个体主义进入社会学和组织理论的领域。尽管将个体主义限定在经济学中的商品流通分析是可商榷的,并且我们在第一部分的分析中已经说明彻底的个体主义解释在现实中无法满足对社会现象的说明,但这没有否认熊彼特为方法论个体主义辩护时赖以出发的实用主义立场。反而恰恰说明随着米塞斯、哈耶克等奥地利经济学家将方法论个体主义扩展到其他学科,后来的方法论个体主义-整体主义争论远离了熊彼特讨论的初衷。

随着自然主义立场的提出,其语境性分析形成了对熊彼特初衷的回应。自然主义立场批判建立普遍哲学原则的观念、联系经验研究,这与实用主义在一般原理上的较少关注具有相通之处。实用主义模糊了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新实用主义的代表学者罗蒂主张我们在描述行动方式时不存在永恒基础和超越的哲学立场。“不再崇拜任何东西,不再把‘任何东西’视为具有准神性,从而把所有东西——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良知、我们的社会——都视为时间和机缘的产物。”[27]35温特劳布(E.RoyWeintraub)以罗蒂的新实用主义思想为基础提出方法论家和经济学家属于不同的解释共同体,方法论评价对于经济学研究来说是隔靴搔痒。“就像对通货膨胀率的解释一样,经济学论证总是在经济学内部得到评价;不存在独立的评价基础:哲学没有建构通货膨胀理论。”[28]477-493知识作为一种社会建构,依赖于其所要解释的对象和开展研究的语境,在社会解释中采用何种方法论自然也受到经验研究情景的约束。大体来说,实用主义与方法论自然主义立场可能存在的具体关联之处有:实用主义关注历史、文化语境的重要性,以社会中的具体交往、交谈理解语言意义、行为效果和认识手段;方法论自然主义立场坚持同一论题域中不同解释间的互动和对话。实用主义主张解决问题的实际效果、效用在知识获得中的重要地位;互动多元主义强调不同社会问题的厘清和社会解释的有效性。实用主义将兴趣作为行动起点;互动多元主义中存在与解释兴趣相关联的适当性标准。

总体来说,尽管实用主义哲学内部存在诸多分歧,但它主张研究社会现象时采纳多元方法论和视角,这或许能够为在自然主义立场中讨论方法论多元主义问题提供思考框架和对话基底。实用主义哲学语境中的自然主义立场为具体社会解释中需要什么样式和程度的个体、整体提供了开放性经验研究平台,持续的交流和对话消解了鲍厄尔式的互动多元主义的标准。虽然这些标准作为对话内容存在于社会交流之中,但标准本身也不是普遍原理,而是作为对话语境中的具体材料随着对话的发展而不断改变。尽管自然主义作为哲学观念有着悠久历史,但探讨方法论个体主义-整体主义之争中的自然主义立场在近期才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注意到。它是在实用主义复兴、后现代主义的发展背景中提出的,因而这种自然主义与实用主义、后现代主义有着错综复杂的关联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在这一背景下,豪斯曼(DanielM.Hausman)、麦克洛斯基(D.McCloskey)等学者注意到了“大写的方法论(Methodology)”与“小写的方法论(methodology)”之间的区别。前者指现代主义中的一般思想框架,后者指社会科学学者的实际工作中符合实用目的的方法实践。正如自然主义立场主张的那样,这些学者往往拒斥前者而肯定后者。例如,近年来兴起的经济学的修辞学主张对经济学家在实际工作中的方法论实践进行话语分析。自然主义立场下的方法论多元主义恰好是一种“小写的方法论”,但由于“小写的方法论”要远离解释的唯一最好形式和层次,这可能存在解释上的相对主义倾向,特别是当运用罗蒂的思想时更要注意这种倾向。所以,针对实用主义、新实用主义的不同思想,探讨它与社会科学方法论的自然主义立场的关联,将之运用于特定社会解释的讨论中,在避免走向传统哲学老路的同时,如何规避可能出现的相对主义,这其中依然存在大量而细致的工作可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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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波普尔.历史决定论的贫困[M].杜汝楫,邱仁宗,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27]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M].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注释:

1.自然主义的含义复杂多变,其中一种典型定义是主张方法论的一元论,即将研究自然科学的方法扩展到哲学和社会科学研究中,本文没有使用这种含义,其具体内涵将在文中得到详细阐述｡

2.这四种类型是:(1)作为物质材料的个体概念,与意识､社会团体､机构不相关;(2)以意识为先决条件的个体概念,与社会团体､机构不相关;(3)具有最小社会性的个体概念,其中某些行为､社会关系､心理状态以社会语境为先决条件;(4)具有最大社会性的个体概念,以涉及集体､制度等特殊类型的命题为先决条件,有时甚至直接包含这些命题｡

3.方法论多元主义可以有两种理解:(1)存在获取知识的许多不同方式,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等方式｡(D.韦德·汉兹.开放的经济学方法论.段文辉,译,桂起权,校,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47.);(2)在解释社会现象时,解释项中可以包含不同程度和层次的个体概念､整体概念｡本文中方法论多元主义的含义属于后者｡

4.波普尔区分了整体主义中“整体”的两种含义:“(a)一个事物的全部性质或方面的总和,特别是各个组成部分之间的全部联系的总和;(b)该事物的某些特殊性质或方面使该事物表现为一个有机的结构而不是一个‘纯粹的堆积’”｡(波普尔.历史决定论的贫困[M].杜汝楫,邱仁宗,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60.)

5.孤立的多元主义指不同的社会问题需要不同的解释,解释中可以运用个体､整体或二者的混合,但是,不同解释间不可通约,所以只能在解释内部进行交流､调整｡由于这明显不符合实际,并且鲍厄尔和米切尔均指出孤立的多元主义阻碍了不同解释之间的对话,因此本文没有做详细阐述｡

王一雪.社会科学的多元方法论与自然主义[J].齐鲁师范学院学报,2020,35(02):62-69+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