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视人力资本和人才培养的现代社会中，终身学习越来越受到各国重视。诸多国家和国际组织纷纷出台各种终身学习政策以培养能应对全球化挑战的终身学习者。如，由欧盟委员会（EuropeanCommission）发起的达70亿欧元的终身学习倡议，旨在使人们在一生中都能接受教育并参与培训。各亚洲国家，如孟加拉国、中国、泰国、韩国、印度尼西亚等也先后出台终身学习政策。然而，已有终身学习研究大多是从欧洲视角展开，从亚洲社会角度讨论终身学习的政策意图与当地政治和社会文化因素之间相互作用所产生的矛盾的研究相对有限[1]。为探讨亚洲社会背景下终身学习的实施状况，文章以新加坡技能创前程计划（skillsfuture）为例，系统分析其终身学习政策的价值取向、主要项目及面临挑战。

一、新加坡终身学习政策简要回顾

新加坡自然资源有限，十分依赖于开放型经济且重视通过教育培养具有国际竞争力的高素质人才。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终身学习理念引入新加坡起，新加坡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终身学习政策。其中，终身学习最重要的政策始于教育部1997年提出的“思考型学校，学习型国家”愿景，旨在改变教育培训系统过于关注文凭导致学习者养成被动学习习惯的弊端，培养学习者的批判精神和创造力。之后，“受世纪之交经济危机影响，新加坡的终身学习政策发展为人力资源政策，即培养所有劳动者的终身就业能力，以转向创新驱动经济，提升新加坡参与全球经济竞争的能力”[2]。2014年，在新加坡庆祝即将独立50周年之际，通过技能创前程计划，终身学习再次进入政策议程。与以往主要是通过预算相对较少的特别项目培训工人不同，技能创前程计划是一项雄心勃勃、面向所有新加坡人的全国范围的终身学习运动。

二、技能创前程计划下终身学习政策的价值取向

（一）终身学习政策的六大模式

按照社会子系统的一般分类及教育对它们所发挥功能的理解，华东师范大学朱敏将终身学习政策的价值取向划分为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个人等维度，继而提出终身学习政策的六大模式[3]。一是经济发展模式。基本假设是人力资本理论，强调通过对教育的持续性投资，提高劳动力的生产水平和工作效率，从而促进国家经济的发展。二是社会发展模式。将寻求社会更加公正、拓展社会包容、缩小差距、促进现代民主等作为终身学习政策目标。三是文化发展模式。这种模式下的终身学习政策大多是倡导性的，旨在努力塑造社会的学习文化，将对学习本身的讨论置于政策的中心。四是政治发展模式。通常情况下，终身学习政策的政治发展模式并不是很明显。朱敏认为，欧盟上世纪90年代的终身学习政策，表面上看来主要是实现欧盟各成员国之间教育与培训的交流，但实质上是推进欧盟政治一体化进程的基本手段。五是个人发展模式。这种发展模式摒弃了有关教育和学习的种种外在功能，将“人”放在了政策考虑的中心，尊重学习者的主体地位和中心权利，强调通过为学习者创造更好的环境和条件，促进个人本身的全面发展和自我实现。六是综合发展模式。它主要是指上述两种及以上发展模式的整合。朱敏指出，在综合发展的模式下，终身学习政策比较普遍地偏向经济理性的一端[3]。

（二）技能创前程计划下终身学习政策的价值取向

由于自然资源匮乏，因此新加坡对人力资本开发的关注是由经济需求驱动的。长期以来，终身学习常被视为提升新加坡竞争力及促进就业的政策工具。与以往类似，技能创前程计划的出台主要是出于经济考虑。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在一项演讲中提到：“在全球化和技术的推动下，我们的经济正面临着深刻结构性变革。我们面临的挑战是如何继续保持经济增长，为新加坡人提供就业机会。唯一的办法就是实现经济转型，同时为人们从事更具挑战性的工作提供培训机会。”[4]可见，为新加坡人提供培训机会，促进技能提升，从而推动新加坡迈向发达经济是技能创前程计划下新加坡终身学习政策的重要目标。

然而，除重视经济发展外，在政策制定者的演讲中，也强调通过技能创前程计划促进个人发展及社会包容。2015年，时任新加坡副总理尚达曼在一项演讲中，强调终身学习是新加坡下一发展阶段的主要目标，对新加坡的未来至关重要。技能创前程计划的目标是使新加坡公民具备引领经济进入下一发展阶段所需的技能，更重要的是，它使每个新加坡人能够规划自己的人生旅程，并在工作中获得成就感[5]。新加坡教育部部长王乙康将技能创前程计划的三大愿景描述为：“精通（mastery）、唯才是用（meritocracy）、你（you）”[6]。“精通”鼓励人们不盲目追捧学历，学历不是一切，它只是达到精通（真正擅长所做的事情，达到可以创新、探索、发明的专业水平）的手段之一，只有每个新加坡公民不断实践、不断学习、不断提升自己的技能才能实现精通；“唯才是用”指的是从经理、首席执行官到工匠艺人等各领域的各种成就都得到认可；“你”指的是鼓励个人追求自己的兴趣、抱负，发掘自己的潜能，一个理想的终身学习者因学习带来的快乐和满足感而学习，学习在社会结构中根深蒂固，成为每个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使新加坡人能够规划自己的人生旅程”“鼓励个人追求自己的兴趣、抱负，发掘自己的潜能”“理想的终身学习者因学习带来的快乐和满足感而学习”等均是个人发展取向的体现。“唯才是用”则是社会包容的体现。

三、技能创前程计划下终身学习政策的主要项目

2014年9月，新加坡政府设立了技能创前程委员会（skillsfuturecouncil），委员会主席由尚达曼担任，成员由政府（主要有教育部、人力部、贸工部、劳动部）、产业界、教育和培训机构的代表组成。委员会与新加坡劳资政各团体进行交流讨论，以争取对这一计划的支持。该委员会确定了技能创前程计划的四个核心任务：（1）帮助个人在教育、培训和职业生涯中做出明智的选择；（2）开发综合、高质量的教育及培训系统，以应对社会不断发展的需求；（3）基于技能掌握，促进雇主对职员的认可和职员自身的职业发展；（4）营造支持和鼓励终身学习的文化[7]。围绕这四大核心任务，技能创前程计划开发了20多个子项目。下文将针对项目的实施主体，分别挑选一些主要项目进行介绍。

（一）学生

学生项目旨在为学生提供信息，帮助学生根据自己的兴趣、特质规划自己的人生旅程，作出正确的教育和职业选择。此外，学生项目也致力于使学生树立起“成功不只取决于文凭，技能是最有价值的资产”的信念。为达成以上目标，技能创前程计划为学生设立了一系列项目。

1.教育和职业指导

从小学三年级起为学生开设教育和职业指导课程。对于需要更多专业支持的学生，学生指导教师将为他们开展有关教育和职业选择的个人或团体指导。理工学院（polytechnics）和工艺教育学院（InstituteofTechnicalE-ducation）至少开展40-60个小时的指导活动，这既包括课堂上的指导课程和活动，也包括通过课外活动（如职业演讲等）帮助学生做出明智的职业决策，为顺利实现从学校到工作的过渡做好准备。公立大学的学生则可以通过专业的校园职业服务处获得职业咨询服务。

2.技能创前程个人资源库

个人资源库是一个一站式平台，平台内有个人评估工具、行业资讯和履历表储存功能，可帮助公民更好地规划个人职业生涯和终身学习路径。该平台除开放给成人学习者，学校也为小学五年级进入大学之前的每名学生发放一个账户。学生可通过平台了解不同行业领域的需求和现状，测试挖掘个人兴趣，探索个人学业规划和未来职业选择。

3.在职培训计划

该计划专为工艺教育学院和理工学院的应届毕业生制定，学生通过面试与雇主匹配，获得在职培训机会。学生毕业后加入所匹配的企业，雇主须为毕业生提供在职培训与指导；毕业生则可边工作边进修，通过工作习得企业认可的技能，同时修读专科文凭、高级专科文凭等课程。参加该计划的毕业生可获得5000新元奖励，雇主则可获得最高1.5万新元津贴。政府的目标是到2025年，让1/3的工艺教育学院和理工学院毕业生能参与这项在职培训计划。

（二）成人学习者

成人学习者项目，旨在为处于任何职业发展阶段的新加坡公民提供技能培训机会，帮助新加坡公民应对技术变革和全球化的挑战。

1.培训补助计划

为鼓励新加坡公民终身学习，新加坡推出了培训补助计划，所有25岁及以上的新加坡公民将获得首笔500新元的补助金。补助金不会过期，可用于支付各类技能培训课程。这些课程涉及各个领域的两万多种课程，课程提供方包括高等教育机构、政府机构、基层组织和社会机构等。此外，40岁以上的公民还将获得职业中期津贴，政府鼓励他们进一步更新、发展技能。

2.进修奖

进修奖鼓励处于职业早期或中期的新加坡人发展和深化未来经济增长领域或急需领域所需的专业技能，同时支持已具备深厚专业技能的新加坡人发展其他能力。申请成功者将得到5000新币的奖金，用于参加相应领域的教育和培训。

3.新兴技能系列课程

为实现未来经济转型，2017年10月，新加坡未来技能局（SkillsFutureSingapore）根据产业转型蓝图制定了新兴技能系列课程，包括八个新兴领域，即数据分析、财务、技术支持服务、数字媒体、网络安全、创业、先进制造业和城市解决方案，分为基础课程、中级课程和高级课程三个级别，在职人员可根据自身的技能水平与职业需求进行选择。在学费方面，新加坡公民与永久居民将享有新加坡未来技能局提供的70%的课程津贴。

（三）雇主与培训机构

雇主与培训机构项目，旨在鼓励雇主树立正确的人才观，为各级员工提供培训和职业发展机会。同时，培训机构也需要根据全球化和技术变革的需求，通过与行业密切合作，审查、评估、确定当前和未来工作所需的技能和能力，设计与提供高质量培训。

1.模范雇主奖

该奖项是由新加坡劳资政三方推出的奖项，设中小企业组和非中小企业组两类。奖项颁发给大力支持技能创前程计划，致力于在工作场所营造终身学习文化氛围，为员工的技能发展做出重大投资的雇主。奖项由新加坡总理亲自颁发，所有新加坡本地注册公司，中小企业、大机构与志愿福利组织均可进行申请。

2.技能框架

技能框架是在新加坡产业转型蓝图基础上制定的，由雇主、行业协会、教育机构、工会和政府共同开发，旨在为个人、雇主和培训机构创造一种通用的技能语言，以促进技能认可，支持职业和技能发展方案设计。技能框架从2016年开始推出，现已涉及33个行业，主要根据五方面信息对某一行业进行阐释：(1)行业信息——描述行业的就业现状，并根据行业转型计划，对该行业的人力和工作需求进行说明；(2)职业途径——用户结合自身职业发展规划明确职业纵向晋升和横向拓展的能力需要；(3)行业描述———阐明行业工作环境及对员工的技能要求和工作预期；(4)技能说明———对从事该行业所需要的技能进行详细的、全方位的解析；(5)培训计划———将行业所需技能与市场上可用的培训方案联系起来。雇主可以根据技能框架中详细的技能信息进行人力资源规划和管理，为企业建立其专属的技能框架以及员工培训方案。培训机构可以通过技能框架深入了解行业发展趋势和技能需求，从而开发相应培训计划。

总之，技能创前程计划的服务对象基本覆盖了新加坡的全体公民。在校学生可通过教育和职业指导活动、个人资源库平台做出正确的教育和职业选择，规划自己的人生旅程。应届毕业生通过在职培训计划，边工作边进修，顺利实现从学校到职场的过渡。成人学习者则可通过培训补助计划、新兴技能系列课程等不断提高自己的技能。此外，为实现社会包容，技能创前程计划特别关注弱势群体。如，为犯人提供技能培训作为改造的一部分，以帮助他们出狱后更好地融入社会；为残疾人设立学习奖，帮助他们找到工作，为社会做出贡献。

四、技能创前程计划下终身学习政策面临的挑战

通过对项目、资源等硬件的慷慨投资，技能创前程计划为全体新加坡公民参与终身学习创造了有利条件。自技能创前程计划实施以来，新加坡公民培训参与率上升[8]，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新加坡终身学习的社会氛围。然而，受社会文化、意识形态等的影响，技能创前程计划的成功落实也面临着挑战[1]。

（一）重学轻术的社会文化，使部分公民对技能创前程计划持怀疑态度

面对经济变革的加速，新加坡政府期望改变人们追捧学历的现象，认识到持续提升技能对个人成功的重要性。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呼吁人们：“不要追捧纸质学历，学历不能决定一切。只要头脑保持活跃，只要敢于去做，每个人在职业生涯中都有机会提升自己。”[10]尚达曼强调：“要重塑教育文化，不要过于关注学生取得的成绩并据此将学生进行区分，而要注重给学生多样的体验。”[11]为实现从追捧文凭到掌握技能的目标转变，技能创前程计划在其官网上声明：“掌握技能”不仅仅是拥有纸质文凭和擅长当前的工作，更是一种通过知识、应用和体验不断追求卓越的心态[12]。

然而，现实情况是，许多新加坡人优先考虑的仍是学历，尤其是大学学位。一些家长和学生认为学位对职业发展至关重要，并指出大学毕业生的起薪可能是理工学院和工艺教育学院毕业生的两倍，因此，他们对技能未来计划持怀疑态度[1]。这种重学轻术的社会现象有其历史根源。自1965年新加坡独立以来，只有在学业上表现优异的学生才能进入精英学校和大学，而职业院校则招收成绩差的学生。这种做法背后的假设是最优秀和最聪明的学生将“用大脑”成为领导者和思想家，而表现不佳的学生将“用双手”掌握谋生的基本技能。故此，职业教育以及技能培训并不是新加坡公民的首选途径。在大多数新加坡人眼里，“精通”在很大程度上只意味着对考试内容的掌握，而“唯才是用”则被狭义化为在学业上出类拔萃，从而被著名的教育机构录取[1]。

（二）实用主义的意识形态，使技能创前程计划具有明显的功利主义倾向

在政策制定者的演讲中，除强调通过技能创前程计划促进新加坡经济发展外，也强调要促进个人发展，鼓励个人追求自己的兴趣、抱负，发掘自己的潜能，重视学习的内在价值，因学习带来的快乐和满足感而学习。然而，技能创前程计划在实施过程中还是偏向经济理性的一端，除教育与职业指导、个人资源库平台较为关心为个人发展提供支持外，其他大部分项目的出发点都是为提升职业技能[15]，促进经济发展服务。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之一可以归结为新加坡盛行的实用主义意识形态。

实用主义强调事实、行动和效果，用“成功”评判“行动”，把“真理”归结为“效用”。换言之，实用主义关心的是行动是否能给个人或集团带来实际利益或报酬，而不管这行动是否符合原则。1965年，新加坡独立后，为解决生存危机，政府在公共政策领域采用实用主义的基本原则，将经济发展视为政府工作的中心，公共政策只注重统计性的具体证据，对其效果的评估也主要采用量化标准，漠视无形与不可量化的价值。在政府根深蒂固的实用主义意识形态影响下，技能创前程计划本质上仍是作为提升新加坡竞争力及促进就业的工具。新加坡公民也深受实用主义意识形态影响，他们并不因学习的内在价值而学习，而是把学习当作进入一流高校和获得高薪工作的一种手段。2016年，新加坡国家艺术委员会（NationalArtsCouncil）进行的首次阅读和写作调查显示，在过去一年里，十个新加坡人里只有四个人读过一本文学书籍；60岁及以上的人群中，只有四分之一可以被视为文学读者。如果把阅读作为学习型国家的标志之一，那么与拥有四分之三喜欢阅读人口的美、英等国相比，新加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16]。

诚然，经济发展模式主导的终身学习政策为新加坡经济发展注入了活力。然而，终身学习毕竟是一项文化教育政策，尽管它可能对提升劳动者技能、促进经济发展起作用，但终身学习政策不应遗忘与忽视对教育本身的追求，即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要想通过终身学习促进个人的全面发展，除其他条件外，新加坡还需超越经济、具体和量化的范畴，重新定义“成功”。例如，不基于个人的学历、职位名称、社会地位、赚钱能力和对新加坡经济的贡献大小对个人作出评判；社会承认实现个人的愿望和梦想的重要性，即使这些愿望和梦想没有形成有利于自己和国家的可衡量的经济成果。

新加坡技能创前程计划以若干子项目为支撑，为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全体新加坡公民提供丰富学习资源，在新加坡掀起了一场全国范围的终身学习运动。自计划实施以来，新加坡公民培训参与率上升，为新加坡经济发展注入了活力。然而，由于重学轻术的观念根深蒂固，部分公民仍对技能创前程计划持怀疑态度。此外，受新加坡盛行实用主义意识形态的影响，计划在具体实施过程中，还是具有明显的功利主义倾向，即以促进新加坡经济发展为目标，并未重视新加坡公民的个人发展。新加坡若要实现终身学习，除为人们掌握技能提供培训机会外，还需改变人们对“职业教育”“成功”等的传统看法。

新加坡技能创前程计划表明，终身学习政策的实施并未易事，经济发展需求对一国终身学习政策具有很大的现实性影响，但同时又受社会文化及意识形态的影响。在终身学习政策的实施过程中，除对设施、项目、资源等“硬件”进行投资外，也需关注社会文化等“软件”因素。

参考文献：

[1]魏志慧.新加坡终身学习政策与实践发展研究[J.世界教育信息，2015,(07).

[2]朱敏.国外终身学习政策推展模式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10:17,68.

[3]杜若飞.新加坡"技能创前程"计划研究[D].重庆∶西南大学，2017:53

[4]鲍锦霞.转型中的终身学习∶东南亚的有效实践(四)[J].世界教育信息，2018,(13).

文章来源：李建兰.新加坡技能创前程计划下终身学习政策分析[J].中国成人教育,2021(09):51-55.

基金资助：湖南师范大学2018年度教研教改项目“教育学专业本科生教育实习及其评价改革研究”（项目批准号：2018511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