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儿童哲学与童年哲学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家”哲学,它们在人之成-人与人生的层面回答了人何以为“家”、如何在“家”与如何成“家”的生存论问题。儿童与童年的“家”哲学意涵,不仅说明它们在本源与存在的深度上乃是人之成-人及其所构成人生的栖居地,还显现出“儿童是诗人”“儿童是哲学家”“儿童是艺术家”等观点背后所蕴含的成“家”之意。
儿童哲学与童年哲学实质上是一种“家”(Home)哲学,它们在人之成-人(becoming-human)与人生的层面回答了人“何以为‘家’”这一根本性问题。因为,儿童与童年绝不仅是通常意义上的人与人生的某种状态或某个阶段,而是从本源与存在的深度上成为人之成-人及其所构成人生的栖居地。阐释儿童与童年的“家”哲学意涵,不仅能够进一步回应由人“何以为‘家’”而展开的“如何在‘家’”“如何成‘家’”的问题,还能深刻体会“儿童是诗人”“儿童是哲学家”“儿童是艺术家”等观点背后隐含的深意,化解由此产生的争议。
一、人之成-人的“家”哲学释义
在哲学中,“家”的含义是多重且复杂的。我们大体可以在三种意义上理解“家”:作为栖居地的家,由人伦关系建立的家,天人相通而安身立命的家。第一种“家”显现为人与自身存在的关系,是切近本源的家乡、家园;第二种“家”展现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其原初形式是通过生育建立的亲子关系;第三种“家”指向终极意义的天人关系,根源于亲亲人伦而推及至天道[1]。这三种“家”的含义虽然从不同层面显示了人处于世界之中的原初性与根据性,但亦有所贯通,因为存在的天命即是天道的开显,亲子关系乃是原初根本的人伦形式。那么,成-人作为人之为人的本真性存在便蕴含“家”的多重含义,同时也彰显其独特性。首先,成-人是对人之本源的承续与成就,人的本源是人的本质之源,人的本质在成-人的过程中涌现,人得以寓居于他的本质中。其次,成-人实质上是一种自我生育。生育不仅指亲子代际之间的外在性生育,还包含由精神变革带来自我再生的内在性生育。自我以不断再生的方式成-人,成-人是对自我的不断创造与构形,以保持其再生性。最后,成-人亦是对天人关系的谛听、理解与践行。人之本源可谓人之道,人之道仍需“诚”天之道。《中庸》有云:“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人道亦是天性、天命、天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乃为成-人。综上可见,儿童与童年作为人之本源是成-人之“家”,而成-人则是生成、构成、实现意义上的成-“人之家”。人之成-人的回溯与展开都建基与走向儿童与童年哲学。
二、对在“家”之人的发现
儿童作为在“家”之人,有其寓居于世界之中的原初方式。这有别且先于以科学的、主客二分的、把握“物”的认识方式,而是通过直观与体验的方式沉浸并生活于现实世界,同时也畅游在想象与创造的世界中。儿童的原初认识与生活方式体现了其在“家”性,也反映出人的本真生存样态。
儿童处于真实世界,他的原初认知来自于对世界的直观。直观包括两大要素:提供感觉材料的感知器官和从效果中认出原因的悟性(知性)。悟性是对因果性的认识与领悟,是儿童天生本有、自然即有的先验认知。如果没有感觉材料,直观无所依;如果没有悟性,人无法达到直观,更不能获得直观知识。所以,直观不只是感知的,也是理智的[2]。婴儿在出生几周后就能运用自己的悟性组织感觉材料,从而获得对世界的意识。当婴儿不时地盯着某个物体,或用手不停地触摸、抓捏物体时,其实是在进行着一种“无声”却“至关重要”的学习[3]。这种运用悟性将感觉材料组织成外部世界的表象,是直观认识的关键。直观认识产生于儿童的真实生活,它为概念认识提供基础,也是童年最主要且重要的认识活动。
儿童的生活是具体鲜活的,儿童沉浸式地体验生活。体验是直接性的经历或经验。儿童对生活的体验是切身直接的,他需要亲身去感受与体验周围的事与物,才能够完成体验活动。体验不仅是经历发生的事情,事情的经历作为一种获得的结果还具有持续性[4],会对今后的体验与生活带来长期影响。例如,在卢梭的《忏悔录》、歌德的《诗与真》、华兹华斯的《序曲或一位诗人心灵的成长》等人物自传中,作者都大量地叙述了自己尤其是在童年时代的生活体验与感受,童年的体验构建了他整个人生与理解的基础。体验使儿童沉浸于生活世界中,与生活世界合为整体,共同构成“体验统一体”,也是“意义统一体”[4]。儿童生命或生活意义的产生离不开对周围世界的体验,这种体验也渗透到儿童建构意义世界的行动中。所以,体验作为儿童原初的认知方式,是今后认知发展与活动的蓄水池,儿童充分地体验生活能为更好地融入与创造新生活奠定基础。
儿童不仅处于现实生活中,还拥有想象的世界。儿童一方面要认识现实之物,另一方面还能够畅想梦想之物。他们自由驰骋于现实与梦想之间,甚至梦想的世界是儿童早期更为重要的精神家园。儿童强盛的记忆也为想象提供了“起飞点”。儿童的记忆能够复现大量的细节。相关研究发现,相对于成人“聚光灯”式的注意力,儿童的注意力更像“灯笼”[6],意识领域更广。所以,在认识活动初期,儿童的记忆为想象增加了助力。想象帮助儿童超越现实世界的“有限”,获得打开“无限”之门的钥匙。法国学者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把想象称为“活跃力量的根源”[7]。他将想象分为“物质想象”和“形式想象”,指出儿童天生唯物,儿童的想象多是“物质想象”,而诗人创作时,想象的深刻与自然就源于诗人无意识地重现了儿童肉体的形象[8]。所以,巴什拉特别强调“物质想象”对诗歌创作的必要性。他将“童年”视为“梦想的诗学”,这与他认识到儿童天生具有“物质想象”有重要关联。正如刘小枫所说“想象是诗的器官”[9],儿童天生拥有“诗的器官”,自然就是天生的“诗人”。
由此,儿童创造性地发现世界。首先,儿童生来就是具有创造力的人。“创造”与“自然本性”同义[10],儿童的自然本性给予了他创造的力量。同时,儿童作为自然人或人的自然状态,本是“无序”的,但这种“无序”有变为“有序”的倾向,创造就产生于“有序”与“无序”之间。其次,儿童的想象是创造性的。儿童是现实世界的“新来者”。在现实世界中,事物之间原有的关联对儿童来说并未固化,是可以质疑与打破的。于是,儿童的想象就是对本未发生联系的事物进行创造性的建构,使其产生新的关联。最后,儿童的模仿也具有艺术创造性。儿童是最擅于模仿的,模仿是儿童天然的学习方式。但是,模仿并不一定就是复刻。模仿还意味着可以像艺术家一样以诗歌、音乐、绘画等方式将自然中最美好的元素组合起来,创作出自然本身都未曾有过的景象[11]。儿童本然地充分运用自己的感官,并具有“通感”的灵敏性,且天然地亲近大自然。例如,七岁儿童姜二的诗《灯》:灯把黑夜/烫了一个洞[12]。“黑夜”里的“月亮”幻化为“滚烫的”“灯”在“夜空”中留下的“洞”,这些元素被姜二创造性地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幅充满诗意的画境,这是儿童对世界进行创造性发现的体现。
三、儿童何以被称为“家”
“儿童是诗人”“儿童是哲学家”“儿童是艺术家”等观点与命题,通常被理解为将儿童抬高至具有专业性和经验积累的“诗人”“哲学家”“艺术家”的地位,以致引起成人的质疑与不满。实则,这些观点与命题的存在论意义被社会性价值掩盖了,其背后隐含的儿童乃是语言、思想、审美的“家”的深意仍有待被揭示。
1.儿童是天真浪漫的“诗人”
不论是人类语言的发展,还是对人类早期智慧的发现,都指向儿童天生是一位“诗人”。语言在发展初期是富有诗意的,而各族初民的智慧也是诗性的,“最伟大的诗人”就是“心灵最丰富”的人[13]。海德格尔曾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返乡”就是回到切近“本源”即“人之初”的故乡[14],也就是拥有“最丰富的心灵”—“赤子之心”—的儿童。故乾嘉诗人袁枚在《随缘诗话·卷三》中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王国维亦于《人间词话·十六》中有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可见,“赤子之心”乃是诗词萌芽的种子。
儿童的语言本就是诗意的。在探寻人类语言起源时,研究者们发现原初语言具有诗意这个特点。卢梭认为人类的语言源自于“精神需要”,而非“生存需要”。那些古老的语言是生动的、形象的,而非理性的、系统的,这正是一种“诗人的语言”[15]。卢梭还发现语言在发展过程中,语音、语调、音量均有所变化。语言越“发达”,语音就变得越“单调”,重音渐渐“消失”,辅音逐渐“增多”,音调则趋向“平缓”,语言开始更加“精确清晰”“观念化”“理智”,但也更为“迟缓”“低沉”“冷漠”[15]。随之,语言的诗意慢慢削弱,更显工具化,这也与文字的完善程度有关。反启蒙运动者亦有相近的见解,哈曼认为“人类的母语是诗”,因为“诗的语言”就是“大自然的语言”,自然的语言总是充满诗情画意,这才是语言的本真状态[17]。赫尔德将“诗人的魔力”总结为“把人再次变为儿童”[18]。他指出人类的语言与声音密切相关,“语言”由“声音”转变而来,“名词”也由“动词”发展而来[18]。就像儿童起初把“羊”“鸡”“狗”分别称作发出“咩咩”“咯咯”“汪汪”叫声的动物,儿童最先说的“爸爸”“妈妈”“吃饭饭”“睡觉觉”等词语也是叠音词,这些“拟声词”“叠音词”就如同“诗”的韵脚与韵律,使“诗”能够和曲而唱成为“歌”。
儿童语言的诗意还源于它的隐喻性。儿童是以己度物、寻求事物之间联系的人,其语言与思维都是隐喻式的,能够发现世界万物中微弱的关联性。同时,诗也是对语言的再次创生,语言的创生则通过隐喻完成[20]。隐喻以形象化的方式修饰语言,彰显语言的象征性。神话也是语言象征性的重要表现形式,儿童天然地喜爱神话故事也出于其蕴含丰富的象征意象。当代认知心理学家、语言学家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指出,隐喻开启了人类的思想和语言,人天生就会透过现象洞察本质,且具有强大的“类比能力”[21],这正是隐喻的归纳性来源。随着隐喻的逐渐消失,语言的诗性让位于语言的概念化,概念化的语言追求清晰、区分、简洁,却抹去了语言的朦胧与创生之美。“诗”能让人回到语言与思维的元点,回到人性与自然的和谐状态,使“儿童般的语言”得以留存。
儿童还是具有诗性智慧的人。意大利哲学家维柯以各民族的历史发展与人类的复演历程为根基,发现先民们善于运用天生的感官与想象力。诗就是他们使用的玄学,自此萌发的最初智慧就是诗性智慧。各民族是先民以诗性智慧创造的,而不是神创造的。诗性智慧是创造性的智慧,具有逻辑性。但它不同于一般认识上的以抽象、分析、概念、区分等为特征的理性的逻辑,是诗性的逻辑。诗性逻辑用以己度物的方式、用诗的语言(尤其是隐喻)去赋予无生命物体以感受与情欲[22]。所以,各族先民就是人类的儿童,儿童也拥有诗性智慧。这种诗性智慧是上天赋予人类的圣神心灵,也是心灵创造的内在动力。故诗人实际上是最早的哲学家。
2.儿童是天生的哲学“家”
哲学起源于古希腊的城邦生活,亦来自人类的童年生活。在儿童因困惑不解而直率的提问中、在儿童就某个问题与小伙伴或成年人的天真对话中、在儿童为解开疑惑不断地探索实践中,都有哲学的萌芽,都是儿童在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做哲学”(do philosophy)。
儿童的提问与对话蕴含哲思。德国哲学家雅思贝尔斯认为,儿童的各类提问已经触及哲学的奥秘,显示出人类天生的哲学禀赋。如果能将儿童的言谈记录收集成册,会是一部儿童哲学专著[23]。美国哲学家马修斯(Gareth B.Matthews)可以说是将雅思贝尔斯这一观点付诸行动之人。他将与儿童对话的真实案例记录下来,撰写出《哲学与幼童》《与儿童对话》《童年哲学》3本儿童哲学著作。他认为哲学就是“童年的理性重建”,儿童对哲学概念的分析并不亚于成年人。马修斯在与儿童探讨“成为勇敢之人”的充分条件时,儿童提出了6个观点,虽然既不必要也不充分,但是马修斯认为他们对“勇敢”这一概念的分析甚至比柏拉图著作中的分析更好[24]。据他所指,儿童并非不善于概念游戏,实质上,五六岁的儿童更能够进行富有哲理的提问与评论。
儿童本有哲学思考的能力。哲学思考是一件很自然也很必要的事情。马修斯认为哲学思考是“人之为人”的重要条件,是人天生的本能[25]。一方面,儿童的哲学思考与提问往往是“无意识”的。儿童天真、朴素的特性使他们容易提出问题,且不担心问题是否幼稚、可笑或奇怪[25]。而成年人总是被问题的实用性束缚,被社会化的思维模式固定,从而错过了很多奇妙的问题,还阻止儿童“哲学”地提问,引导其转向“有用”地提问[25]。另一方面,哲学对于儿童来说就像游戏一样,是一种自然的活动,它本身就是活动的目的。一旦儿童臣服于满足学校对“有用”问题的期待,儿童的哲学思考就会隐藏起来,甚至沉睡[28]。这是我们遗忘童年、不识儿童哲学真面目的原因之一,是我们将其弄丢,却仿佛未曾拥有过一般。
儿童具有成为哲学家的先天优势。首先,儿童与现实世界之间天然有距离。法国哲学家皮埃尔·阿多(Pierre Hadot)将哲学视为“精神修炼”,它要求人以“俯视的目光”(亦称“天狼星视角”)拉开与世界的距离,以摆脱拘束、局限与个体狭隘,公正、客观、批判地看待万事万物[29]。他指出哲学作为精神修炼,实质上是一种生活方式、生活形式和生活选择[30],这是向古希腊—哲学的童年—的回返。儿童作为“新来者”的身份使其天然地成为现实世界的“局外人”与“旁观者”。所谓旁观者清,儿童能够保持距离地凝视周围的一切,这种距离使儿童不轻易被时代吞没,不会成为顺应潮流的“时尚人”,而是成为尼采所谓的“不合时宜的人”,这种与观看对象产生断裂的人才是真正的“当代人”[31]。有了这种凝视,儿童自然可以坦诚、直率地向世界发问与提出质疑。
其次,儿童具有“知己无知”的谦逊。“知己无知”使儿童天然地爱好“探索”。孩童期是人类探索达到顶峰的时期[32]。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认为哲学就是“探求真理”,而不是“占有真理”,所以哲人乃是“知己无知”之人[33]。提出“证伪主义”的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将自己的一生总结为“无尽的探索”。他认为有一些真正的哲学问题对于儿童是显而易见的。他在8岁的时候曾困扰于“我既无法想象空间是有限的,又无法想象它是无限的”。而这个问题是迄今未被解决的重要哲学问题,隶属于康德的第一个二律背反[34]。所以,儿童的问题可不是“小问题”,他们能看见成人熟视无睹的“大问题”,成人探究的“高深问题”常常来自儿童提出的“具体问题”。儿童起初探问的属于知识性的“小问题”,在产婆式地诘问与追问下,会生成哲学性的“大问题”[35]。波普尔还认为,那些自然科学家之所以能取得伟大成就,根本原因是他们具有“理智的谦逊”,就连牛顿也把自己比作在真理的海边寻找光滑贝壳的“玩耍的儿童”[36]。走向真理的路是没有尽头的,儿童不会沾沾自喜,不会主动停下探索的脚步,探索本身带给了儿童无尽的乐趣。
最后,儿童带着“反事实思维”而来。儿童虽然生活在现实生活中,依赖于对现实的感知、体验来认知与思考,但并不代表儿童无法区分现实与想象、真实与假象。相反,婴儿就已具有可以想象“应该、也许、可能”世界的反事实思维。高普尼克通过心理学实验,发现婴儿既能够推测过去的反事实情况,也能够预测未来的可能性[37]。年幼的儿童之所以拥有反事实思维,是因为他们早已拥有思考因果关系的能力与关于世界的因果知识。反事实思维使儿童具有冲破现实思考可能性的能力,这也是儿童具有强大学习能力的重要原因。它给予了儿童想象与创造的源泉[32],并且能够帮助儿童筹划自身与改变未来。“事”“物”的可能性才是儿童真正感兴趣的,也是能够为现实带来改变与希望的。哲学不是寻求确定性,而是向着不确定性进发的“美丽冒险”,僵固的现实性背后是“流动的”可能性,它比现实世界更广阔、辽远。所以,儿童是勇于探寻未知可能的真正的哲学“家”。
3.儿童是童稚的艺术“家”
追求美和艺术是人的天性。“人天生爱美”不单是经验的总结,更是对人性的洞察。美是“精神的本质”,它不是由经验积累、塑造的,而是天赋,是“精神的原始功能”[39]。埃伦·迪萨纳亚克(Ellen Dissanayake)从物种中心主义和生物演化论出发,论证了艺术实质上是蕴藏在人性中的生物演化因素,是人类为了发展与适应演化的自然需求[40]。她在《审美的人》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儿童的歌舞、游戏、音乐、诗画等都是艺术的行为,是为了“使其特殊”,“调和自然与文化”并“作为强化手段”的艺术倾向。审美早已深刻地扎根于儿童的天性中,也表现于儿童的行为中。
儿童具有“本能的缪斯”。缪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文艺女神,让-罗尔·布约克沃尔德(Jon-Rpar Bjorkvold)将人的艺术本能称为“本能的缪斯”,它是人本有的生存性与创造性力量,表现为节奏、韵律、运动[41]。布约克沃尔德认为,那些艺术的基本要素早已存在于胎儿的感知器官中,甚至婴儿的第一次哭、交流、游戏、自发的歌唱都源自艺术的本能。成熟的艺术家能激活自己内在的艺术灵性,以不同的存在方式将其运用并展现出来,所以艺术家与儿童之间存有“缪斯式联系”[41],儿童具有成为艺术家的火种。
儿童有其自身的审美发生机制。刘绪源认为儿童的审美源于“节奏”。儿童是注重节奏、韵律的人,节奏由“紧张”到“松开”就会成为一种情感与思维的形式[43],这是审美发生的秘密所在。同时,想象对于审美的发生也非常重要,它使审美源于生活,又超然于世、趣味盎然。儿童的审美发生与认知发展是相向而行的。随着“图式”的抽象化与概括化程度的提高,理性与知性得以发展。而范例在想象与体验的调动下走向具体化,审美过程由此发生[43]。班马则把儿童的审美称为“前审美”,认为它不同于成年人的审美。儿童的审美心理机制注重“身体”与“情感”的感知[45],以“身—心”一体的元结构作为发生机制。儿童的审美力能够主动适应与调节感觉器质的成熟,但这是以原生的心理动作和运动觉的动力状态为基础,并在内外间能量与信息交换的过程中发生的,从而使生理器官转变为文化器官,审美形态的器质基础和能力遂得以建构[45]。这便是儿童审美心理发生机制的本质体现。
儿童创作的艺术作品并不逊色于成人。英国美学家罗杰·弗莱(Roger Fry)曾参观过一个由12岁以下儿童创作的素描作品展。他发现这些作品各有优点,几乎比成年人的画更有美学价值。弗莱认为“儿童绘画是原始艺术的真正范例”[47],那些没有受过绘画训练的儿童会对现象更为敏感,视觉体验也更加鲜明,而常规的教育和绘画训练则强调模仿,从而毁掉了儿童的创造天赋。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将“美”喻为“真”的“光辉”与“真理”显现的“闪耀”[48]。儿童以纯粹、天真的眼光及极近自然的艺术灵性,直观把握世界之真。儿童又是“真诚”之人,是“真人”的具身,其创作与行动可谓是“充实之美”。
艺术家的理想状态是达至“童稚”的创作境界。英国动物学家、人类学家戴斯蒙·莫里斯(Desmond morris)一直专注于人类的本能行为研究。他认为人并非独绝于世的“智人”,实质上是大自然演化中的一环—“裸猿”,了解人的行为发展应当回到起源处寻找根据。莫里斯通过分析20万张儿童绘画后发现,不受历史、文化、地域的影响,全世界儿童的绘画发展模式在幼儿时期都是相同的,从最初的以混乱的线条为主的涂鸦时期,到以简单的图形为单位的图形时期,再进入以复杂的组合图形为单位的组合时期。但到了青少年时期,大部分人的绘画兴趣大大降低,主要原因是他们被赋予精确再现外部景象的重任。尤其现代教育强调绘画的记录与复刻功能,艺术就成为再现具象世界的手段。而在那些注重艺术的象征与装饰功能的文化或时代中,儿童的艺术创作兴趣得以幸存,那里或那时的文化也由此得到助益[49]。艺术发展在竞相追逐具象与再现的功能中,反而回到了起初纯朴童稚的图像时期,乃至涂鸦时期[49]。人类艺术形成了“抽象—具象—童稚”的发展路向,现代艺术以成熟、复杂的方式达至儿童身上显现的天真烂漫、童稚趣味。儿童本有的审美趣味与艺术灵性使其堪称童稚的“艺术家”,而成年人艺术家则追求在精炼水平上再度成为“儿童艺术家”。
四、童年何以为人生之“家”
童年是儿童的时代与家园,它是人生的开-端,是人最初的姿态,也即“原型”(archetypes)1。童年作为人生的原型,是人在时间中显现的自身,这种显现永恒地构成了人被遮蔽的本质[51]。它存在于人类的生物演化、心理结构以及文化创生中。
1.童年是持续的幼儿状态
童年是持续的幼儿状态。相比于其他灵长类动物,人类的童年期得到了极大的延长,这是对幼儿状态的保持。斯蒂芬·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幼态持续”。这也是人类演化的重要起源,通过保持祖先的幼儿特征,以在演化过程中获得优势[52]。这一优势与延迟发育有关,延迟发育意味着发育期的迟到与未发育期的延长。其实,婴儿的诞生都是提前的,提前进入唤醒“视、听、触、闻”的外部“文化子宫”中[52],从而延长人的学习时间,充分激活大脑的学习潜能,提高演化的丰富性与物种多样性,使人类更适应变化的社会环境,增加了演化的优势。所以,人类拥有漫长的童年期,有助于儿童的大脑获得更长的发育期和学习期,这是人类演化的策略。但脑的发育期也不能无限延长,还要考虑其能量的消耗,因此,童年也暗含自然目的[32]。这也是古尔德将儿童称为“人类真正的父亲”,并认为“越像儿童的种族越优越”的原因[52]。所以,“幼态持续”解释了童年是人类演化的重要遗产与宝库的原因,童年给予了儿童适应外部环境的机会,它也是儿童释放与实现潜能的重要时期。同时也需要指出,幼儿状态不仅具有生物演化的意义,同样也具有本体论与存在论的意涵。幼儿状态其实是人的本真状态,是人类存在的榜样与范型,正如前文已经论述过的实乃“真心”与“本心”的童心,以及作为“本原之人”并为成-人所追求的儿童状态。所以,幼儿状态作为成-人的起初、开-端性存在应当是人类保持与追求的范型,而不是在成-人中被遗弃或要加速度过的短暂时光。因此,童年是对人之原初状态、对儿童存在的保持与守护。但当下的社会文化总是要破坏儿童的童年生态,将他们对童年的驻守与神往视为堕落与不思进取的表现,殊不知童年才是人类的“失乐园”,是儿童成-人的家园。现今,人们积极建设儿童友好型社会,实质上也就是要把社会建设成童年友好型的社会。当社会文化不再以童年为敌,而与其为伍时,理想的人类社会也就悄然来临了。
2.童年是永恒的心理原型
童年是永恒的心理原型。心理原型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主要内容与存在形式[56],童年则是尤为重要的一种心理原型。弗洛伊德发现童年(特别是前5年)的生活经历对人的一生会产生决定性的影响[57]。人的本能倾向是无意识的,也是集体的。它作为原始时代的“精神沉淀”遗传给每一代儿童[57],有待儿童诞生后的早期经验激发出它的丰富性、多样性[59]。这是弗洛伊德认为存在童年原型的关键原因。荣格发展了弗洛伊德的这一观点,他认为无意识是婴儿从祖先那里遗传来的生活、行为模式,是能够适应外部环境的完整心理机制,并活跃于成年人的意识活动中[56],它以原型的形式普遍地存在于集体中。但原型作为形式是先验的、纯粹的,是“形式化的潜能”[61],需要由它所处的生活环境和经验共同充实、构成其内容与意义。荣格还提出了“儿童原型”的概念,他发现在我们的集体心理中深藏着“儿童原型”,童年也是前意识的集体心理[62]。因为原型是永恒的、普遍的,所以我们有一个“永恒的儿童”(Puer Aeternus)2,它具有长盛不衰的生命力[62]。“儿童”的永恒性就在于它是过去的纽带,也是潜在的未来,既是始,亦是终,“开-端”是其原因,也是其结果。所以,荣格认为“儿童”象征着“重新为父”,也就具有了“再生”的力量[62]。这与他提出轮回心理学也是有关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只有一个“儿童”或“童年”。荣格也承认这一点,认为“儿童”是统一与多元的。虽然原型是永恒的、普遍的,但原型亦是“复数”的。每个儿童都可以拥有很多的“童年”,人类的儿童坐拥了“童年盛世”!这么多的“童年”是人类文化创新永不枯竭的源泉,并在人类的文化创作中一次次“重生”。
3.童年是文化创生的源泉
童年是文化创生的源泉,其在文化繁盛中不断“复萌”。巴什拉将“梦想”喻为“诗学”,一种“向往童年”的“诗学”。童年是人类心灵的永恒核心,它永远潜存于我们的身心之中,梦想能够带我们重访童年,再次体验童年的可能性[65]。在想象中,我们能够回到童年,重获童年的力量,梦想使儿童在流逝的时间中停驻。于是,童年作为一种“心灵状态”永远深藏在人的身心中,持续于人的一生[65]。人只要存在于世,童年的火种就永远能够复萌,回到生命最初跃入世界的刹那,这是人对“根”的深切意识,呼唤人一生“跟”随!荷尔德林就是这样一位诗人,他一生遵循诗人的天职—“返乡”,故海德格尔称赞其为“诗人的诗人”。他在《故乡》和《回故乡》中深深怀念童年的宁静:“我,童年的树林,如果我/归来,那宁静还会再有吗?”[67]“多久,多久啦!孩提时的安宁/远去了”[67]。童年之所以令人向往、美好,是因为它作为人的故乡,是唯一切近本源、忠于本源的原位[14]。作为“典范”的童年在荷尔德林的笔下是“金色的梦幻”(《致大自然》)、“金色的时光”(《曾经和现在》),也是丰子恺的画中憧憬的“黄金时代”。这“金色的年华”照耀着整个人生。莫言的文学创作就受惠且有感于精神的故乡—童年。他认为童年是一个人思想形成与发展的关键时期,不论是好的或坏的经历与感受,都是独特的,是最富有文学意义的。故乡不仅存在于现实空间里,更生成于文学作品中。作者流连于对故乡的想象,其实质则是基于童年的记忆而对故乡的“发明与创造”。莫言将其称为“游子返乡式”的写作,“离乡”的“游子”用文学创作的方式“寻乡”。他说沈从文就是这种写作方式的典型代表,沈从文只有在写湘西、船夫和吊脚楼的妓女时,这些人物形象和景象才会呼之欲出、活灵活现,因为这是他的故乡、他的童年、他的精神之根。除此之外的写作就很一般或无物可写[70]。“离开故乡”的写作就像“遗忘童年”的人生,走出了“黄金时代”。唯有重返,是文人的天职,一生的归宿,也是人之存在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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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季广茂.反启蒙与现代西方思想进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99.
文章来源:张铜小琳.何以为“家”——儿童与童年的“家”哲学意涵[J].少年儿童研究,2023(05):3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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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哲学与童年哲学实质上是一种“家”(Home)哲学,它们在人之成-人(becoming-human)与人生的层面回答了人“何以为‘家’”这一根本性问题。因为,儿童与童年绝不仅是通常意义上的人与人生的某种状态或某个阶段,而是从本源与存在的深度上成为人之成-人及其所构成人生的栖居地。
2023-09-13广义茶文化是指以茶叶为载体折射出中华传统的文化思想内涵,反映出人的生活方式以及思维习惯、交往习惯、地域文化等。可以分为几个层次:一是物质方面,从茶叶的种植、采摘、加工、包装、运输、销售等环节,反映时代背景下生产力的水平以及人的价值追求。二是政治背景,上层建筑对茶的理解程度以及对茶行业进行的规范、要求、准则、纳税等等,都反应出当时的制度背景。
2021-11-17唯物史观从三个维度透析马克思人的全面发展理论。首先以现实的人的劳动实践为逻辑起点确立人的地位和物质的基础地位,打破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其次以生产力的发展和生产关系推进说明论述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最后以社会形态的演进说明在特定的时空中人不同的生存状态,从摆脱人的依赖到物的依赖,得出实现共产主义社会的结论。
2021-10-20魏晋玄学上承两汉经学下接隋唐佛学,是中国哲学发展史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其儒道兼综的哲学本体论对于扫除两汉经学天人感应学说的迷信和教条色彩,起了很大作用,同时也给魏晋思想界带来一股耳目一新的感觉。魏晋玄学作为魏晋时期“门阀士族”的思想,一方面表达了他们的社会政治理想,另一方面表现了他们的人生理想。
2021-08-26随着人类社会的不断进步,和平与发展已成为当今世界的主流。但是威胁和平的军事竞赛并没有停止,而且还在不断发生局部的冲突与争斗。墨子由"非攻"这种克制战争,消除暴力的消极和平,进一步发展到提高个体生命的精神文化价值,其价值理念与世界主流文明价值体系相同,比较适应当今时代的需要。通过借鉴墨家和平反战思想理论,可以为解决社会问题提供有力依据。
2021-08-09金岳霖《知识论》是中国第一部进行知识论相关研究的著作,其对于知识理论研究的开拓不仅丰富了当前中国的哲学研究,还开拓出了新的研究方法,推进了中国哲学研究的发展。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哲学研究中长期存在的表述不清晰、研究视野局限的问题,为中国知识论的进一步丰富和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在中国知识论研究的现代化转型中具有显著的推动作用。
2021-08-09随着我国老龄化的到来以及未来人口老龄化形式的严峻,发展老年生命教育,帮助老年人更好地认识生命、充实生命的内涵、培养生命的智慧,达到面死而生的境界,已成为提升老年人生命品质的重要途径以及老年教育的重要内容。关于生命教育思想,在我国传统文化中有着丰富的内容,其中占据主流的则是儒家生命哲学,而且时至今日仍对人们的生命观念有着深远的影响。
2021-07-29东方“无限”思想发展源远流长,若提到中国哲学,不得不说老子,春秋末年的老子是道家的创始人,道家建立了以“道为宇宙万物本原”的中心思想体系,老子崇尚自然,主提出道即是“无”,以及宇宙万物最初都“因无而有”“有生于无”,这里所指的“有”与“无”,可视为有限和无限两个范畴的初始提法。
2021-07-22马克思关于"劳动幸福"的内在机制体现为:幸福感缺失导致人们质疑劳动价值。只有消灭异化劳动的束缚,推动幸福由劳动者的彼岸"理想"转向劳动者的此岸"权利",劳动才能真正成为人本身的自觉自由的活动,并作为幸福的基础和源泉,创造全人类的、全面的幸福。在当代中国,美好生活由劳动创造。
2021-07-12两宋之际是宋明理学史上非常重要但研究却又较为薄弱的学术时期。重要是因为它承接两宋,衔接程朱,乃早期道学话语建构的关键时期,薄弱则缘于其复杂的学术样态,学派林立,纠葛累年,梳理清楚并非易事。我们知道,庆历之际,学统四起,洛学、新学、蜀学、朔学等相峙而存。至两宋之际,随着学派宗师的纷纷离世,能够主导当时学术格局。
2021-07-12我要评论
期刊名称:少年儿童研究
期刊人气:1107
主管单位:共青团中央
主办单位: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中国少年先锋队工作学会,中国青年政治学院
出版地方:北京
专业分类:教育
国际刊号:1002-9915
国内刊号:11-1748/D
邮发代号:2-469
创刊时间:1988年
发行周期:月刊
期刊开本:16开
见刊时间:7-9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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