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针灸临床应用的国际化发展，国际主流医学杂志的针灸相关报道也在快速增多，截至2018年12月5日JAMA及其系列刊物上发表的针灸相关研究报告及消息已经有687条，其中研究报告270篇。同时，对传统针灸理论、尤其是经络学说的关注与研究也在增加，国家新近启动的重点研发计划包含了“经络学说关键问题的创新研究”项目。本文基于当前经络生物学研究新观点，联系生物异质性研究的进展，探讨今后经络学说研究的关键所在及可能方向。

1、国外学者经络研究对经络生物学合理性研究的启示

探究经络学说的生物学基础一直是针灸基础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近年来，国外学者发表了一些经络研究的新观点，尽管这些观点可能是国内以往研究的重复，但仍应该引起重视。

1.1国外经络“新定义”重复了经络“波导说”和“第三平衡论”构建模式

Kovich[1]发表了经络的“新定义”，认为“经络是由受器官功能影响的远端组织束构成的”，器官与穴位间电磁波的相互影响就是经络，电磁波主要沿着原始管道（PV）表面的结缔组织鞘膜穿行，经络并没有特定的解剖结构。用“组织束”（tractoftissue）这一术语，而不用“通道”（pathorchannel），是为了避免“经络中有特定物质流动”的观点。形成这一假说的基础是，Kovich认为以往的经络作用假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基本“现象”——针刺对器官功能产生影响的速度，“器官与其相关穴位之间的交流是双向的，任何信号的传播速度都在1m/s左右，甚至更快”，这意味着通过结缔组织电磁波进行的交流实际上是即时的，从而排除了（针刺）通过神经、激素或原始管道系统（PVS）进行调节的可能性[2]。

经络与电磁波的关系在国内称为经络“波导说”，由张秉武于1959年提出。“把中国传统所谓‘内气’看成是人体内的电磁波，把经络看成是人体内传输‘以红外线-微波为主体的电磁波’的波导系统”，张秉武先生建立这一观点的初衷是“试着以‘当代医学所忽视的东西’来解释循经感传的循行速度及其速度变化、循行宽度的变化等难题”[3]。基于“循经感传速度”（平均在10cm/s）的特征建立的假说有孟昭威于1978年提出的“经络系统是第三平衡系统”[3]。

1.2从图到图的经络研究——用神经、血管解释经络学说的“新”尝试

Dorsher等[4,5,6]将经典穴位和经络叠加在不同部位（四肢、躯干、头颈）神经解剖学图像上，展示其解剖关系，通过胚胎学和成人解剖学分析论证了针灸经络的实际解剖学基础，将2000多年前的概念转换为现代解剖学和生理学术语。主要经络及经典穴位在四肢的分布与这些部位的主神经分布基本一致，躯干的主要经络可以理解为连接胸、腹节段脊神经的背、腹支的相应分支，头部的主要经络可以理解为连接颅神经和/或颈脊髓神经的分支，即经络的主干就是神经，可以用神经的生理、解剖术语来表述经络。如果将经络理解为神经，可使利用人体自愈机制治疗疾病的古代医学知识得到更好的应用，这种知识在当代疾病防治中具有巨大潜力。然而这是经络吗？多数针灸从业者不会认同。

任长春所著《〈黄帝内经〉之经络结构》[7]，参阅西方医学解剖学知识和大量解剖学图谱，按照中国古人的思路，去验证经脉循行线上的解剖学结构，认为经络系统与血管的走行是高度吻合的。该书新颖之处在于，列出了所有经脉循行部位（内、外）及其对应的血管，并用血管吻合支开放侧支循环形成解释了部分异常搏动，描述了“经脉中的特殊结构——吻合血管”。

神经、血管与经络的关系在国内外已经有很多研究，文琛[8]将神经、血管整合并阐述经脉基本功能，认为“经络是什么？是气血运行的通路，运行血的就是血管（血脉）与今人所说的血液循环无异，关键是‘气’是什么？古人心目中气的条件有：与血密不可分，不能入脉，是维持正常生理功能的基础，这就是神经；在我们的实验中，观察到神经末梢呈网络状，称之为外周神经网络，其中有的就围绕在细小血管周围。这种结构和功能是‘气’的一部分，符合古人所描述的‘经络’是气血运行的通路，以及‘脉’，五脏六腑之气血分流于四肢也的描述。先把经络功能联系的实质定下来，再在复杂的神经网络中找出其与十四经脉循行的关系，只要工作做得深入了，必会得出结果。”其可能的隐喻是“神经血管网络就是经络”。

Ulloa等[9]将针刺/电针作为“神经刺激”的主要方法之一，提示对目前主流的生物医学界来说，针刺就是神经刺激。

1.3“凤汉系统”复苏并发展为“透明质酸节点和导管系统”

1962年，金凤汉描述了与古代针灸经脉相对应的新的解剖结构，将其命名为“凤汉系统”（Bonghansystem,BHS）。2002年，Soh等重新提出了BHS的概念，并将其命名为PVS。有研究[10]发现BHS富含透明质酸，将其命名为透明质酸节点和导管系统（HAR-NDS），分别将节点和导管称为HAR-NS和HAR-DS，并将两者合称为HAR-NDS。HAR-NDS似乎在器官表面、淋巴管内、血管内及沿着神经系统形成了一个全身网络。

尽管相关研究[11]认为“凤汉系统没有发现与经络或经穴相应的新的组织结构”“PVS并不参与针刺对胃肠运动的调节效应，PVS明显与指导针灸的经脉-脏腑相关理论不符”，但由BHS研究始发的相关研究在国际“经络”相关研究中的影响仍然在持续。有研究[12]认为NDS是固有免疫的淋巴结构，在固有免疫细胞介导的局部炎性反应中起中介作用，其功能是在感染早期放大局部炎性反应，是系统地发出局部感染信号的中心。

1.4经络“生物学合理性”研究会有明确的结果吗？

上述研究表明经络研究的学术需求已经从国内延伸到国外，即无论国内还是国外的针灸从业者，都会追问经络到底是什么？当代而言，就是经络“生物学合理性”问题。尽管多数研究重复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国内经络研究的思路，其研究结论没有新意，有些可能还存在明显的不足，如“组织束”定义、神经解剖的研究均立足于“triggerpoints”，但这种学术发展趋势已经不容否定。

所谓生物学合理性，是指对观察到的现象作出因果联系的判断要符合已经存在的生物学或医学知识。只要针灸临床有效，人们应用已有的生物学知识解释经络学说的尝试就不会结束，任何有关的新发现、新观点都会应用于针灸效应的解释，如基于“鲁棒性/抗变换性”提出针灸作用的“新理论”[13]，认为针刺不能直接消除病原或病理组织，而是通过激活复杂的调节系统和维持生理稳态来预防或治疗疾病。

在引入已有的生物学知识及新观点、新概念解释经络或针灸作用机制的时候，需要问一个问题：当前的生物学知识自身的合理性何在？如果已有的知识本身的合理性有问题，用其解释经络又有什么意义呢？

2、生物异质性研究对“经络生物合理性”解释的提示

承淡安[14]指出：“中医学是着重于通过实际临床的观察体验，以求对于生活体的生理病理的机制变化的规律关系，进行探索与阐明。所以一向重视‘气化’而不死守于尸体解剖的迹象之中。因而我们对于‘经络’问题，从解剖的角度去求理解作品评，是不够恰当的。”这里强调“生活体”“气化”两个关键词，突显了经络学说的本质特征——它是对活的、有功能的生命体规律的一种表述，这恰恰是当代生物学没有解决、正在尝试解决的重大命题。

2.1系统生物学解析活体生命的任务远未完成，生物学仍然是“混乱的”

系统生物学是功能和机制生物学（怎样），不是进化生物学（为什么）。其目标是帮助理解分子系统是怎样有生命的，这也是生物学的终极目标。系统生物学，尤其是自下而上的生物学极其强调生物学功能，即使它的研究是以并不困难的方式从那些自身并不具有功能的分子开始。分子生物学有时使用“功能”这个词来描述一个单独的大分子在活体外，不考虑各种影响因素的催化活性。而恰恰只有在加上整个活体内的各种因素后，“功能”这个词才是恰当的，并且成为对所描述事物的合理解释。需要指出的是，系统生物学距此仍然遥远，因为它常常不明确所研究分子的有机体的真实生境是什么，也不明确什么对其适合度是重要的[15]。

Tawifk[16]指出，解释某事为什么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发生，而不是以任何其他方式发生，是一种普遍地支配人类思维尤其是生物科学的智力倾向。在这一方式中，生物系统，无论是单个蛋白质还是整个生物体，研究的目的是展示其结构、功能和进化是如何被有意地引导和优化设计的。然而，尽管最优功能的特征在生物学中随处可见，但也有明确的迹象表明，生物学是混乱的，有时甚至是草率的。换句话说，生物系统的准确性和保真度是有限的。生物学上的混乱与失真、异质性、随机噪声以及遗传和表型与从蛋白质分子到生物整体层次上的变异有关；混乱来自于生物系统的复杂性和进化史，以及准确性的高成本；无论好坏，混乱是生物固有的，它还为适应新的生理和进化挑战提供了资源。

2.2生物异质性研究提示不能以同质性假设解释观察数据

生物异质性也指生物不均一性，异质性是所有尺度生物系统的一个基本属性。异质性来自于遗传变异、非遗传特性或这些特性的组合，非遗传异质性可以由外部因素（如组织微环境）和内部因素（如蛋白表达变化）驱动。虽然异质性有时被称为噪声或由细胞网络中的噪声引起，但噪声的存在阻碍了信息的传递，而异质性的存在提供了信息。异质性分析将为生物医学研究和医学诊断等广泛的生物应用提供信息。无论是药物开发中的分析方法、癌症的治疗方法，还是优化干细胞分化的方案，生物系统中异质性的流行程度表明，分析人群分布可以获得比仅仅评估人群平均水平更多的东西。然而，大多数细胞实验目前假设数据是正态分布，使用总体平均值，异质性是规则而不是例外，因此在分析和解释数据时不能假定总体数据的同质性[17]。

有研究[18]指出，细胞群对扰动的反应是异质的，但解释观测到的异质性极具挑战性，因为可能的细胞表型的复杂性、潜在扰动的大维度以及缺乏从噪声中分离有意义的生物信息的方法。Gough等[19]指出，在生物医学研究、药物发现和诊断领域，最大的挑战之一是理解看似相同的细胞如何对干扰物（包括治疗疾病的药物）产生不同的反应，虽然异质性已成为细胞群体的公认特征，但在药物研发中，它并没有得到常规的评价或报道。

细胞本质上是嘈杂的分子计算机，系统的测量可能会揭示异质性实际上是一种常态。因此，未来的单细胞研究面临的一个挑战是，如何识别这些差异中哪些代表了真正的、具有生物学意义的差异，哪些代表了热波动和瞬时波动[20]。

器官特异性内皮细胞具有明显的基因簇表达模式，支持其特定器官的发育和功能，这些细胞表现出明显的屏障特性、血管生成潜能、代谢率以支持特定器官功能。这一发现显示了人内皮细胞异质性与器官发育之间的联系，并可在器官再生、疾病建模以及人多能干细胞的分化方面发挥作用[21]。

淋巴管以往被认为是液体和免疫细胞的被动导管，现在淋巴管在主要的生理和病理生理过程中成为活跃的、组织特异性的角色。淋巴管具有显著的可塑性和异质性，反映了其控制组织微环境的功能特异性。淋巴内皮细胞在皮肤、淋巴结、小肠、大脑和眼睛中均具有异质性[22]。

2.3以同质性组织解释经络的生物学合理性可能是不恰当的

生物异质性的研究提示，当前用以解释经络学说的生物学组织结构如神经、血管等均存在显著的异质性，同一组织、细胞、分子等在不同部位（空间异质性）、不同时间（时间异质性）、不同状态下其功能均不一致。因此，以同质的血管、神经、淋巴等概念是无法完全阐释基于活体功能的经络学说的。血管、神经、细胞、分子的功能肯定是经络学说的物质基础，但由于观察现象的尺度及处理观测资料的背景知识的差异，目前的解释均只能是片面的、肤浅的、对临床缺少指导意义的。国内近70年的研究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国外相同模式的探索也不会取得更多的进展。

3、经络学说生物学合理性研究的问题与策略

经络学说是运用传统中国科学范式，基于对活体生命、活体生命体表刺激调节效应的观察而建立的阐述生命调节机制的系统，因此，对其当代研究、阐释及发展也应该立足于这个基本点。

3.1经络相关生物学研究中忽视的问题

长期的经络生物学研究主要在“沿线找经络”，忽视了3个重要的问题，可能是导致经络研究经常没有明确结论的主要原因。首先，忽视了经络知识的“地方性”。将经络知识作为通行的一般自然科学知识进行研究，认为既然经络是基于对人体功能的解释形成的，那么，各种人体知识应该是相通的，是可以用当代的生物学知识和技术手段解释的。然而，经络学说是建立在中国古代自然哲学的“机发论”思想上的，万物动变皆发于机的观点是中国科学和技术发展的重要指导思想，中国古代的宇宙学原理与爱因斯坦的宇宙学原理是不同的[23]。因此，因为范式的不同，经络知识与现代生物学知识具有不可通约性。科学是在范式指导下解决难题的活动，科学革命是范式的转变，不同的范式是不可通约的[24]。更何况目前生物学对活的生命解释的范式还没有完善（生物学是混乱的）。其次，经络生物学研究中忽视了“病症”。梅健寒等[25]提出了“经络定理”，认为“经络、病候、腧穴，分则三，合则为一，可以概括为：经脉循行=本经病候分布；病候分布=本经腧穴主治；腧穴主治=本经经脉循行”，经脉为“体”，病候、腧穴主治为“用”，这种正（腧穴主治）反（各种病候反应）相因的“体”“用”关系，就是“经络定理”的主要内容。黄龙祥[26]指出，“经脉病候”决定“经脉循行”，本输主治决定脉之终始，经脉循行线的意义在于将该经脉具有诊疗关联的各节点连接起来，指导经脉辨证的是这些节点，而不是循行线。因此，忽视病症的经络生物学研究是不可能阐释经络的。第三，经络生物学研究中忽视了“隐藏的经络”。在《灵枢·经脉》形成之前有很多经脉学说，《灵枢·经脉》的内容可能是远古以来经脉相关知识的集大成者，这方面隐藏的知识有待进一步的发现与研究。《灵枢·经脉》形成以后，经脉与病候的表述形式一直未变，后世发展的主要是“经穴主治”，其隐藏的经络内容也有待研究。近现代基于经络、针灸效应研究的相关知识，新的针灸疗法形成的知识，也没有系统的总结及理论化，也是一种隐藏的经络知识。

3.2经络生物学研究应该回答什么样的问题

黄龙祥[26]认为“经脉学说”就是古人对其发现的人体特定部位间纵向关联现象的一种直观解释，所谓“脉”或“络”，就是古人对于针灸作用途径，即特定刺激部位与效应部位之间联系路径的基本假设，经脉本质、针刺镇痛、针灸作用机制的研究实为一脉三歧。因此，在当前的生物知识背景下，经络生物学合理性研究应该立足于针灸，而不是“未知的生命现象”，应该回答以下3个问题。

第一，穴-症关系的生物学基础是什么。这个问题要解决的是疾病状态下，症状与体表的穴位是怎样产生联系的，目前，穴位敏化的研究、穴位本态的研究正是这一问题的体现。第二，穴-效关系的生物学基础是什么。针灸临床的有效性是针灸存在和发展的基础，但生物学基础的不明确已经对临床发展形成制约，针刺镇痛效应的生物学基础的部分阐明极大地促进了针灸医学在国际上的发展，但更多的针灸效应的物质基础仍不明确。目前，众多研究已经或正在多角度阐述这一问题，但是穴-效关系的研究缺少系统化的总体设计，成果也是碎片化的。此外，与第1个问题相关的问题是，在针灸临床实践中，多数选用未敏化的穴位进行临床治疗，即可能更应该加强刺激未敏化穴位产生疗效的机制研究。第三，量-效关系的生物学基础是什么。针灸临床不同手法操作、不同针灸器具干预产生的效应被认为具有明显的差异。对于临床来说，掌握有效的“刺激量”，获得理想的“效应量”是关键所在。可掌握的、可测量的“量”是现代生物医学研究的最基本要求。以上3个问题的解决将可能形成新的针灸医学理论[27]，也就是新的、当代的“经络学说”。

3.3经络生物学合理性研究可能的策略

基于上述的认识，笔者提出经络生物学合理性研究的3个主要策略。第一，立足“针灸效应”开展经络研究。以往的经络研究是以“经络现象”为对象的，“肯定现象，掌握规律，提高疗效，阐明本质”是以往经络研究的方针，这本身没有问题，问题是“现象”指的是“循经感传”，是以“经脉线”为核心的研究，几十年的研究已经说明了问题所在。笔者认为只有立足于明确的、可测量的、可重复的针灸效应才可能阐述针灸的作用机制，并以此为基础形成新的理论。第二，挖掘“隐藏的经络”。《灵枢·经脉》定型后，针灸实践积累的知识并没有再进入经络学说中，近现代研究的知识也没有进入经络学说中，这些知识应该成为重构经络理论的重要基础。不能只研究《灵枢·经脉》的经络，用现代知识范式及其提供的工具整合《灵枢·经脉》以后的所有针灸知识可能发现不同的经络。第三，发现可能用于经络生物学特性解释的现代生物学知识和技术方法。随着现代生物学理念与技术方法的发展，体表-体表、体表-内脏、内脏-内脏相关联的知识及研究技术均在不断更新中，针灸经络研究机构和研究者自觉更新现代生物学知识，已经成为针灸知识创新的首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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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项目:81873238､81673883;江苏省中医药领军人才资助项目:SLJ0225;江苏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项目:ZYX03KF012.